來源:非凡油條
可否分我一毛硬幣?
我們之前在《危機前的盛世》裏提到過,假如有人對未來的經濟形勢感到悲觀,就會在購買價格昂貴的商品前遲疑一陣,想一想未來還會不會有足夠收入,還要不要再加槓桿。這麼一猶豫,可能消費者只是暫停購買,都會降低需求,加劇產能過剩。
但是,那個對未來經濟形勢感到悲觀的觸發點會在哪裏呢?
對於1929年的美國來説,是不斷上漲的股市上漲勢頭被打斷。
1929年9月3日,道瓊斯指數達到了頂峯。然而到了10月初,股市就呈下跌趨勢。中間雖稍有反覆,但投資人的心情越來越不安。
積累的不安終於在10月24日爆發,當天剛一開盤股市就大跌,哪怕紐約幾家主要銀行組成「救市基金」救市也沒有成功挽救市場。當天股市日跌幅高達12%,這就是「黑色星期四」。
按理説,股市暴跌只會直接衝擊到一小部分美國人。但是更多的人看到股票下跌,會對未來經濟運行產生悲觀看法。
很多美國人減少了購物。
就在股市崩盤後的幾個月裏,新車登記購買量比9月減少了四分之一,耐用品消費額在1930年比1929年下降了20%。
消費下降後,企業就會破產或裁員,越來越多的人失業。
在之前的繁榮年歲裏,美國人深信「成功倫理」,即只要你努力奮鬥,就能過上好日子。反之,一個人如果沒過上好日子,那他就是不努力或者能力不行的人,是可恥的。這種倫理觀在當時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太多人通過奮鬥成為了所謂的「中產階級」,變得體面,小康。他們自然會認為,那些失業者都是懶漢,自己有能力又勤勞肯定不會失業。
美國又有着牢固的小政府傳統,這就意味着這些新晉的中產階級會認為,政府不應該大力幫助這些「失業的懶漢」。
顯然他們不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命運啊,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也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無論是自然規律還是社會規律,都能無情碾壓無知又無力的人類。
最早受到大蕭條衝擊的是股市裏的投機者,有人在不久前剛買下昂貴的汽車,就不得不在10月將汽車掛牌100美元低價出售,以彌補在股市中的損失。
更多人的衝擊沒有這麼快,而是類似於温水煮青蛙。畢竟新冠這種傳染性極強的病在美國感染上百萬人也用了兩個多月時間,大蕭條的後果擴散的顯然更慢更悄無聲息。很多人只是知道經濟不好了,過段時間就莫名其妙地失業了,進入了失業的迷茫階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到底該怪誰,就像當時在美國流行開來的一首歌《兄弟,可否分我一毛硬幣》裏唱的那樣:
他們曾告訴我,説我正在築夢,
於是我隨着大流跟着大夥,
只要有地可種,或者有槍可扛,
我總是在那裏隨時準備工作……
我曾築起鐵路,能讓火車飛馳,
飛奔起來它能與時間賽跑。
我曾築起鐵路,如今業已完工,
兄弟,可否分我一毛硬幣?
這首歌能夠流傳開來,説明很多人也在疑惑,為什麼他們努力工作,最後還是落得一個硬幣都要討要的下場呢?
失業是可恥的
基於上面提到的「成功倫理」,很多人是受不了自己失業的。他們認為失業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是自己的失敗。
在當時,很多中產階級家庭只有成年男人在外工作養活一家人,女主人往往不工作,而是在家裏做家庭主婦。假如男主人失業了,一家人的收入來源就成了問題。一家人期盼的眼神,會加深失業男人的挫敗感。他們只能一天天穿梭在街道上,碰運氣找工作——往往找不到。還有的紐約中產階級看找不到工作,只能去批發蘋果在街頭兜售,想要碰碰運氣賺點錢。
☉失業甚至可能會讓一個種族歧視的白人願意去給黑人鋼琴家當司機
一開始,這些人也是恥於接受救濟的。他們主要是怪自己不行,不會想到委過於他人。一位失業者在接受採訪時説:
「如果沒有工作,就稱不上是男人。」
而且美國一向都是對經濟採取自由放任的政策,這一點時任美國總統胡佛也是深信不疑。
剛開始時,胡佛還指望民間通過自發互助來度過危機。這在美國曆史上也是慣常套路,而且胡佛在進入政壇之前,也是參與慈善工作,組織美國公民從戰亂的歐洲撤僑,併為遭受戰爭蹂躪的比利時籌集救濟。他相信這種做法可行,不需要政府直接出手對失業人口進行救濟。
所以在危機剛開始的時候,上上下下都覺得自由放任可行,實在不行就指望民間互助,沒怎麼考慮過政府直接幹預經濟。
於是,一個美國人在大蕭條不斷深入的日子裏,大概是這樣的:
一個男人失業了。他是家裏的收入來源,他對失業感到羞恥,養家的重擔促使他很想早點找到工作。本以為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卻沒想到找工作非常困難,於是家庭就只能先動用存款熬着。
存款用光了,他就向親朋好友借錢,可是親朋好友和他狀態差不多,很快也沒錢借給他了。
他不得不在雜貨鋪賒賬,房東也許會延緩收房租,但欠的賬早晚也要還上。
很多很多這樣的人,只能拉下臉去尋求救濟。有的救濟來自民間的互助組織,比如教會、救世軍或紅十字會。有的來自政府,但公共救濟系統在繁榮時期只能負擔少數貧困家庭,但失業人員太多,導致救濟系統倒閉的情況也有發生。
還有人會在城裏遊蕩,在垃圾桶裏翻找食物,或是在飯店外等一點殘羹冷炙。有的人在街上找不到工作,只好到外地碰碰運氣,而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他們加入到了流浪漢的大軍中,當時有將近200萬人,跑到貨車上,遊蕩在一個又一個城市,尋找工作或食物,成為流浪漢。
露宿的流浪漢,在城市和垃圾填埋場的邊緣搭起窩棚。這種窩棚聚集區被稱作「胡佛村」。
通縮慘狀
上面的慘狀,放到宏觀經濟學的視角下,是一個通貨緊縮的過程。
一開始美國沒有采取果斷行動打斷通貨緊縮的循環,於是購買力下降後,生產減少、員工失業的事情就發生了。失業人數增多,又進一步縮減了購買力……
總體結果是,美國GDP從1929年到1932年的三年內降低了25%——而且這是在和平年代發生的。1929-1933年,消費價格指數下降了25%。四年內總的農業收入從120億美元下降到50億美元。
時代的塵埃,落在美國人頭上就成了一座山。有200萬人做了流浪漢,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失業。事實也確實如此,在大蕭條高潮的1932年,美國失業人口高達1150萬人,失業人口相當於當時美國勞動力的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的勞動人口失業,這在美國不算長的歷史上是前無古人,不過總算後有來者了——今年由於疫情導致社會封閉,美國過去十週新增失業人數達到4076.7萬人,超過歷史上任何時期的失業人數,也相當於美國勞動力的四分之一。
考慮到如今美國失業人數飆升是因為疫情導致的社會封閉造成的,只要重新開放社會,失業人口就會下降,所以單看失業的話,情況還沒有壞到最壞的地步,起碼民眾也有盼頭。
大蕭條時期的民眾則更加絕望,因為那個時候他們不知道失業會持續多長時間。那段時間有人曾經問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是否有別的歷史時期可以和大蕭條相比。凱恩斯回答説:
「有,那就是中世紀的黑暗時代,而且持續了四百年。」
大蕭條要是真持續四百年,那恐怕也就沒有美國了。
在大蕭條起初的幾年,大多數美國人先是震驚,後是懵圈,對於還相信「成功倫理」的人來説,他們對自己的失業難以接受,但也不會主動去埋怨別人,甚至很難接受讓政府救濟的想法。
事實上,在大蕭條結束後到今天,美國仍然是一個推崇小政府、自由主義的國家,相信個人奮鬥的美國夢,相信機會多多,每個人要為自己的境遇負責。在這種社會環境下,除非真的明確被政府的化身針對(比如被警察的鐵膝壓住),一個人相信的還是命苦不能怨政府。
但在大蕭條的幾年裏,還是有人改變了看法,開始反抗了。
比如1932年,一戰老兵行動起來,要求提前兑付他們的退伍補償金。1932年6月,數千萬老兵進軍華盛頓,搭起營地,打算不達目的就不罷休。
要知道,那個時代沒有社交媒體,人與人之間的信息交流並不算通暢。能聚集數千人到華盛頓,已經是相當大規模的示威活動了。
而且參加過一戰的老兵普遍有紀律性且愛國,組織起了自我糾察機構,把共產主義者驅逐出去,以免被人批評是給外國遞刀子。
可是即使面對如此有紀律性的抗議者,胡佛也沒有采取恰當的措施。胡佛不可能有錢支付老兵的退伍補償金,然而他也沒有與老兵充分溝通。最終在7月警察和老兵衝突加劇後,胡佛動用軍隊驅散了老兵。
這一做法讓胡佛飽受國內媒體的批評,當時也沒有推特供胡佛説話辯解、聚攏支持者或指責FAKE NEWS,所以他的名聲不可避免地壞了。
新劇本
最近美國多個城市出現了騷亂。
起因是一名非裔美國人男子在明尼阿波利斯被警察按倒,警察用膝蓋壓在他後頸部數分鐘後導致其窒息而死。
這種警察對非裔美國人粗暴執法的案例,在美國是時有發生的。以前也有過很多類似案例,但也就非裔美國人遊行或者鬧事,非裔美國人明星聲援一下,也就結束了。畢竟大家還有工作,遊行完了還要去上班。如今工作沒有了,在家裏目睹了這樁慘劇的人閒來無事,大規模走向街頭,讓這次鬧事比以前聲勢要浩大多了。
有人會問,為什麼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國導致了十萬人以上的死亡,人們卻沒有鬧事,只死了一個非裔美國人,美國就爆發了抗議活動呢?
從大蕭條期間的情況看,美國人是很相信政府不應該為他們的處境負責的,工作和生活中的失敗者應該多找自己的原因,美國人有自己的倔強。
就像一個大蕭條期間在免費診所工作的醫生回憶説:
窮人能夠得到一些醫療服務,因為他們能去免費藥房取藥 ;富人能享受好的醫療服務,因為付得起看病的費用。龐大的中產階級無法獲取任何醫療服務,他們的生活狀況其實和窮人無異……但是這種有身份的人,很難接受慈善救濟……每天……有軌電車上都有人暈倒。人們會把他送到免費診所,但不會問他任何問題 ……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是餓暈的。
時常有人在公交車上餓暈,和現在時常有人感染新冠轉成重症甚至死亡,有些相似,都是很可怕的圖景。但這些還是很難成為美國人發泄憤怒的出口。
但是,時間長了,民眾總會懷疑「成功倫理」,總有一天會有部分人向政府討説法。在大蕭條期間,從開始到老兵去華盛頓討要退伍補償金,花了將近三年。如今社交媒體更加發達,想通這一點或許會短一些?
比起政府不作為不救濟,美國人更加害怕政府作惡。尤其是非裔美國人,長期受到美國司法系統的不公平對待,只要有非裔美國人出現被粗暴執法致死,就會引發示威活動。
只不過,新冠疫情成了背景板和加速器。由於新冠下的普遍失業,更多美國人蔘與到了示威活動中去,從而加劇了事態發展。
令人擔憂的是,在疫情還遠未平息的美國,爆發了多地大規模的聚集性示威事件,疫情進一步擴散的風險恐怕要大大增加了。一兩週內,新冠傳染數量飛速增加不是不可能。
我原本以為,特朗普會有意想辦法抬高美國股市直到11月競選,在那之後新的經濟危機才有可能出現。沒想到的是,經濟危機到來之前,一場疫情打了美國一個措手不及,讓更多的事情變得複雜了——看來歷史並不喜歡簡單重複。
編輯/Phoe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