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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陌 CEO 王力觉得这篇对话大家不看也没关系

陌陌 CEO 王力覺得這篇對話大家不看也沒關係

晚点LatePost ·  2020/12/25 16:02  · 發現

文 | 姚胤米 編輯 | 宋瑋

「我們這個公司可能是有些平淡。」——陌陌 CEO 王力自己如此總結了好幾次,有些對寫他的媒體表達同情的意思。

沒有什麼特別感慨的情緒,就像一個人平靜地接受衰老一天比一天更近,這家公司也平靜地步入它的中年。

倒是 CEO 的角色正式交接後,引發過兩次不大不小的公開討論。

第一次是 10 月 24 日,陌陌創始人唐巖宣佈卸任那天,話題#王力出任陌陌 CEO#莫名其妙地衝上微博熱搜榜。不是公關部花錢買的,追根溯源,發現最早是粉絲看錯了,以為歌手王力宏當上了 CEO,一頓瞎激動。

第二次是 11 月 11 日,王力發微博談論茅臺的高市盈率的合理性,他的 64 字內容被簡化為一句話結論,以《陌陌 CEO 認為茅臺市盈率合理》為標題,被納入財經媒體 「大佬風向標」 專題裏。還有大量陌生網友衝到評論區,王力沒忍住,懟了一些人幾句。

成為 CEO 的第二個月,這個角色公共性那部分帶來的限制顯現了。唐巖特地打電話過來:「你能不能成熟點?」

「怎麼了?又怎麼了?」 幾天前,王力才剛因為唐巖的提醒,刪掉一條會對某產品顯得不那麼友好的微博。

「你少在微博上老那個什麼。」

「我不就是扯扯淡嘛。」 兩個認識了超過十年的人,早就有話直説,但也還是刪掉了。王力作為牛博網知名作者、前門户編輯、16 萬粉絲微博博主的經驗告訴他:自己現在角色變了,得剋制一下表達欲。

由王力接替唐巖來掌管陌陌,是一個不會讓員工們感到一丁點意外的決定。

王力是陌陌前十號員工,2011 年和唐巖一起創業,管運營。這幾年,陌陌另一位重要的聯合創始人雷小亮在公司的角色逐漸淡出,作為 COO 的王力重要程度越來越高。到接任 CEO 之前,除了公司財務部門不向他彙報之外,「其他的他都管」,一位陌陌員工説。

兩年前,唐巖就向王力提出過交出 CEO 位子,當時,這家公司已經上市五年。2016 年,因為較早地發展直播業務,陌陌抓住一隻商業化的 「現金牛」,讓產品收入獲得爆發增長,直到今天,公司現金流依然穩定、充足。那時(可能也包括現在),陌陌是讓很多人羨慕的互聯網公司——富有、自由、輕鬆。

不管是之前的唐巖,還是現在的王力,都無意於讓陌陌的團隊文化去貼近那些 「世界上最成功的互聯網公司」 所表現出的特質。——可能是由 「增長、效率、規模化」 等等名詞構成的一種綜合性壓迫感。——兩任老闆都不怎麼喜歡這個。

有一年,某大型公司邀請一些被投公司開交流會,唐巖和王力在受邀之列。早會七點鐘在一個酒店會議室召開。兩個人前一天晚上到,清晨起了個大早,「困得不行」,一人端着杯咖啡、拿着肉包子,進門一看,人蠻多,「兩個人很默契地,躲在犄角旮旯的地方」,一想,「這個會恐怕得開一天」,好長,「反正也簽到了,要不走吧。」。

於是,這家最多時被該公司佔股 20% 的公司的兩位最高級別負責人,就這樣,偷偷地溜了。

王力説,他和唐巖有 50% 相像的地方,那是因為他們兩個 「生命體驗比較相似」。唐巖比王力大 4 歲,都從小地方走出來,中學時都受過港臺文化、流行音樂、電影的影響;大學時期,都接觸西方搖滾樂,讀 「南方週末這樣的媒體」;在古早的 BBS 時代、聊天室時代認識了不少有意思的人。王力不喜歡站在臺前,唐巖 「未必也喜歡坐在前面的這種感覺」。

王力和唐巖在網易就是同事,唐巖是奧運頻道的主編,王力是高級編輯。唐巖對公共表達有情懷,但不直接寫作。王力喜歡寫,牛博網風靡時,他是很受歡迎的作者之一。2012 年,還出過一本隨筆集。他的筆名——王老闆,來源是:大學時宿舍流行打反恐精英,組戰隊,相互比來比去。王力和室友們 「都是菜雞,特別弱」,又想取特牛的名字,於是有了何主席、劉博士、張主任,到王力這兒,他想了個威風的,叫王老闆。

王老闆的文字透露出他比較敏感、愛調侃和戲謔、以及喜歡暴露深沉的特質。羅永浩向我們評價他:「如果只看網上的文字,他是一個有趣的、活潑的、可愛的、特別善良的一個人。」

在創辦老羅英語時,羅永浩曾邀請王力加入,負責運營,兩個人相互頗為了解。他覺得王力 「跟很多北方的文藝青年一樣」,會用一些故作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態度掩飾骨子裏的真誠和温暖。比如,羅永浩舉了一個例子:王力讀過不少書,但也沒多到像知識分子讀得那麼多,讀過的他會經常忍不住拿出來賣弄,貌似一本正經地賣弄時,又忍不住以某種方式戳穿自己其實是在賣弄。「當他表達慾望強烈的時候,他的有趣、以及他有趣的角度和方式,是異於常人的。」 

而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和王力相處久了,很多朋友會發現,他其實是個悶葫蘆。「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他打開話匣子,也會很好玩。但多數時候,他都不會輕易打開話匣子。」 羅永浩説,因此,有不少朋友覺得看他的文章比跟他聊天更有意思。

員工們也認同王力聰明、好玩,同時話少、有距離感。「他總是板着一張臉。」 一位員工評價。王力自己的觀察是:「唐巖比我嚴肅,我比較害羞。我們倆都嚴肅的時候,唐巖顯得成熟,我顯得不成熟。

另一位曾就職於陌陌影業的前員工如此比較唐老闆和王老闆的區別:在一個飯局上,他們都覺得枯燥又無聊,這時,王老闆會悶着一聲不吭,唐老闆則會跳出來帶節奏、活躍氣氛。

幾年前,陌陌在北戴河召開年會,請了海龜樂隊擔任表演嘉賓。行政部出於一些 「可以想象的理由」,在沙灘上圍出了一小塊 「高管專區」,在靠近舞臺的最前面,擺了幾個沙發,稍微圍了一下。王力到場地時,看到那片區域,「暴怒」,「有病嗎?搞這些。撤了!」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沙發拿掉了,圍欄還在。高管們都坐在地上,「特別尷尬」。

唐巖和王力這兩個人個性的相似與不同在德州撲克的牌桌上暴露無遺。他們打牌都 「兇」,都有攻擊性。但唐巖是 「鬆兇型」,王力是 「緊兇型」。唐巖打牌看的是人,把握對方的心理,感覺能吃到對方,那麼雖然是把爛牌,「但我賭你的牌更爛,你不敢 raise(加註)我」。王力打牌看的是牌,只有在拿到有一定牌力和贏率的牌時,才會 all-in(全押)。

性格的差異使得在管理公司方面兩個人扮演了不同角色。羅永浩形容唐巖的管理風格:方向性的東西想得特別明白,同時特別能放權、敢放權,不會自己浪費時間在執行的細節上。而王力:除了思想上有創意,也喜歡並擅長做許多具體的創造性工作。

王力願意接受管理成熟的公司,也許是人生第一份工作的職業訓練塑造了他。2004 年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公共管理系畢業後,王力在日本企業 NEC 電子中國(日本電氣股份有限公司)的總務處就職,日企的職場文化要求守規矩、不影響他人。而羅永浩覺得,「他性格里有很強的、與生俱來的盡責性。」 

以前,王力經常和同事們一起開會(雖然他開會很快),現在他要求自己儘量少地出現在業務會上,「我不能老是越級管理」。於是,就一個人在偌大的辦公室 「想想事情,聽聽音樂,琢磨琢磨」。

37 歲的王力的人生節奏也在一定程度上跟這家公司的節奏同頻共振。他沒有 「想要打敗一切、征服全世界的野心」,穩定感代替了不確定性和波折,也帶來平淡和無聊,唐巖可能也是如此。因此,這家曾經解決了超過 1 億個中國人孤獨感問題的產品的兩位創始人,各自尋找新的事業刺激點——一個專心搞電影,一個邊管公司邊搞 「創新產品試驗」。

兩三年前,唐巖就不怎麼管陌陌的業務了,每年只來開幾次季度會,之後一天 10 個小時地投入到陌陌影業上去。王力則在集團成立了創新事業部,做了幾款新產品:Cue(半開放通訊錄的社交產品)、對眼(視頻形式認識附近的人的陌生人社交產品),沒有一個做出動靜。

最近幾個月,王力主導策劃了一個新的即時通訊產品,名叫 「咔咔」,通過調用手機後置攝像頭,在發送消息時,同時將眼前的動態環境分享給對方。——這也是促使他最近想和媒體聊聊的原因。

日子比之前更缺乏足夠的新鮮感。陌陌每天早十點晚七點打卡,沒什麼重要的事情時,王力七點前就提前從公司走了,因為從望京回國貿公寓的路上很容易堵車。回家路上,他通常會點一份外賣,到家時不久,外賣到了,天也開始黑下來,他會打開電視看一集輕鬆的劇,《武林外傳》什麼的。窗外,國貿橋亮起燈光,路燈的線條和往來車輛的車燈鈎織出複雜而繁華的城市圖景。這一點上,他和他的朋友、學者劉瑜很像,他們都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但又喜歡住在特別繁華的地方,因為 「看到外面車水馬龍的環境時,內心會有一個平衡。」 

聊天時,王力曾經提到自己有一次在 KTV 喝多了,身體燥熱,想動,蹦了一會兒迪,肢體語言非常僵硬。為了便於理解,他繼續講:「不知道你看過《中國式離婚》沒有,陳道明在裏面演一個知名醫生,有一段講到作為一個平時很壓抑的中年人,他怎麼去發泄的。他躲在一個夜店的角落,就在那兒這樣(説到這裏他坐在椅子上用胳膊笨拙地跳舞)。一個人,就這麼在那兒。」 他説,「這段兒印象特別深刻,陳道明演得太好了!」

這讓我想起他講的另一個細節:這幾年,他最放鬆的一刻是在陌陌影業的第一部作品《不止不休》客串時,在北京懷柔的片場搭起的網吧場景裏,王力客串一個網管,兩三句臺詞,最後只留下兩三秒鏡頭。拍的時候,他不知道攝像機藏在哪裏,只要投入地做一名網管就好了,而不是一個上市公司高管、別人的兒子、誰誰的兄弟朋友。

11 月,以介紹新社交產品咔咔為由,王力接受了《晚點 LatePost》的獨家專訪,他主動要求採訪不必在辦公室進行。話題涉及到他的新產品、他對於社交和當下互聯網的理解、陌陌往事等等。

以下是《晚點 LatePost》和王力的對話:

做咔咔的部分原因是,需要一個 「王力的產品」

《晚點》:你是陌陌的新任 CEO,但其實提到陌陌,大家首先會想到這是唐巖的作品。你現在把精力投入在新產品咔咔上,有想做一個 「王力的產品」 的意思?

王力:也可以這麼説吧,畢竟陌陌的想法是唐巖的,我只不過是通過運營去給它定位、做用户的拉新、用户的維繫。雖然這個過程也有樂趣,但我覺得更大的樂趣還是從 0 到 1 的過程我還是想做一個 「自我的產品」,因為創造往往都是自我意志的延伸。

《晚點》:現在新產品咔咔上的投入度是多少?

王力:還是挺投入的。它的每一個項目書、每一個文案、甚至每一個行距我都參與了,我盯得還是比較細。

《晚點》:你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下 「咔咔」 是個什麼產品。

王力:那就是這個產品的 slogan,「總有拍不完的話」。還有個功能性的描述,相機短信。

《晚點》:「相機短信」,很強調攝像頭的意義。為什麼你覺得攝像頭很關鍵?

王力:從現實的環境來説,過去這 30 年,即時通訊產品經歷過三個代際的發展。從短信到 QQ 到微信,對應的分別是三個智能硬件的變化:從功能機到 PC 再到智能機。我覺得未來 10 年如果要做一個新的即時通訊產品,肯定也是基於一個硬件的變化。

我原來想做一個硬件設備,把手機上一些比較複雜的功能閹割掉,就做一個純粹的拍攝工具,也考察了眼鏡等設備,但都不太成熟,很難做到人與人的交互,最後只能又回到手機上。手機的硬件模塊在未來 10 年還是可能有一個顯著變化的。比如最新的 iPhone 在防抖、焦距、像素上都有全面提升,使得你對性能模塊的利用會挖掘出一個新的產品來。

《晚點》:你最早為什麼想做這樣一個產品?

王力:就跟唐巖剛開始做陌陌是一樣的,當時所有的產品都滿足不了他的社交需求,QQ 已經很老化,上面認識不到新的人了,他做陌陌的核心出發點是能夠解決自己的社交需求。對我來説,雖然我可能平時比較宅,但我始終覺得社交對我是有價值的,我有社交訴求。很多時候我面對微信通訊錄,和朋友好久沒聊了,我又挺想他的,但我沒法兒開啟一個對話。

《晚點》:為什麼?

王力: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啟。我問過很多人,你們開啟對話的開場白是什麼,很多人都告訴我是 「你在幹嘛」。當你説這四個字的時候往往有兩種場景,一是説,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聊天,我想知道你在幹嘛;第二種是我對你當前的環境、當前狀態的好奇,我想通過你描述 「你在幹嘛」 的時候,來跟你構建一個對話的橋樑。所以如果我實時地把我的環境、我眼前的狀態給你的話,觀感上就會比較親密。你在一個出租房裏面看到的東西,你吃的飯,你擠地鐵時看到對面的人……那就是你的生活。這種生活平淡無奇,但是你給另外一個人看了,這個人在乎你的話,這個產品就有了最大的意義。

《晚點》:確實。我自己使用一段時間的感受是,當我用咔咔和朋友聊天時,看到對方的工作和家庭環境,就好像部分介入了朋友的生活,確實會覺得距離感拉近了。

王力:對。我自己的感覺是,過去 10 年,手機作為一個生產工具,更多還是你手的一個延伸。但隨着攝像頭的普及,你在看手機的時候,攝像頭其實是你眼睛的一個延伸。我在用這個產品的時候,我會更意識到我眼睛的存在。

《晚點》:「更意識到你眼睛的存在」 是什麼意思?

王力:比如我們平時聊天,我如果沒有意識到我眼睛是相機的話,就是正常的聊天,我看到你,你看到我,我看着這一切。當我意識到我的眼睛是個相機時,很多東西都可以捕捉。我可以拍 「咖啡」,「哦,你最近開始喝黑咖啡了,原來不是喝拿鐵嗎?」;我拍我的腳,「你這個鞋子挺漂亮的。」;我可以拍這個女孩,「這個漂亮女孩是誰?」;我可以拍這個口罩,「怎麼北京還戴口罩?我們深圳早就不戴了。」 它有各種各樣的場景可以跟你的朋友分享。等於説我在跟你聊天的時候,我周圍的環境是跟我融為一體的,而不是我要專門拍一個發到朋友圈。它是更加低門檻的一個東西。

《晚點》:但是作為一個即時通訊工具,咔咔有什麼是微信提供不了的?

王力:可能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活狀態。微信本身的產品載體還是文字,聊天會偏討論、溝通。咔咔是偏生活的,我跟你聊的時候是把我此刻的視野給你,你能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生活狀態。

《晚點》:微信也能看到活生生的生活狀態,朋友圈。

王力:大家都不發了,三天可見,誰也不發。

《晚點》:抖音和快手上也能看到活生生的生活狀態。

王力:但是這些平臺或多或少需要你去把生活裏面精彩的、最有意思的部分描摹出來。因為它是一個面向公眾的內容平臺、娛樂平臺,基於算法,你只有把生活拍得越聚焦,才能有更多的人點擊。就比如説,藏區有大把的年輕人,為什麼只有丁真出來了?長得帥唄!很簡單。但是普通人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丁真長這麼帥已經談不上是普通人了。我意思是,普通人的生活沒有那麼多極致的瞬間發給所有人看,我對自己的認知是,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雖然這麼説有點凡爾賽,但我就是上班下班,回家吃飯,很平常,我也沒那麼多極致的瞬間。

《晚點》:做社交產品離不開你對當下社會人羣變化的理解。00 後已經 20 歲了,你會有什麼困惑嗎?

王力:相比 00 後,更多 90 後在變成中年人,90 後變成 80 後,80 後變成 70 後,更多的人會變成中年人,中年人可能不用 B 站,也不刷抖音,他會想還有什麼途徑可以表達自我,他想跟人交流的時候,他們能去哪兒?陌陌上好多中年人,他們很苦悶。

《晚點》:你身邊的中年人幽默嗎?

王力:我不知道,他們也不跟我説。我感覺他們很沉寂,看上去好像沒有誰用陌陌,實際很多人在用,只不過不説而已。

《晚點》:咔咔是給中年人用的嗎?

王力:現在還是針對比較偏年輕的用户羣體。

《晚點》:年輕是指多少歲以下?

王力:沒有特別具象的。沒有結婚的都算是年輕吧。

《晚點》:為什麼是結婚這個界限?

王力:結婚之後,相對來説你的精力會被分散到很多事情上,還要承擔家庭責任,社交慾望可能相對沒有那麼強。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跟一些已婚人士聊,自己揣摩的。

《晚點》:做咔咔有戰略方面的考慮麼?

王力:説戰略其實會有點無聊,但我還是想聊聊。社交分三個環節:發現關係、構建關係、維繫關係。陌陌是一個發現關係的產品,經過這麼多年迭代,它有點像一個廣場,在裏面能找到各種不同的場景形態、互動方式。探探是個偏構建關係的產品,找個環境一匹配,倆人關係就構建成了。第三個環節就是維繫關係。構建有效的社交關係需要一個確定性的動作,比如,交換微信。但是一加上微信,用户跟我就沒關係了,流量的漏斗到這兒斷了,沒辦法形成一個循環,所以從戰略上,我們也必然要做一個通訊的產品,最終兜底。

當然了,你可以講一套理論,講一個戰略,講一個內循環的流量池,它理論是成立的,但是更多的,我要做這個的原始衝動肯定還是基於我自己內心想法。

《晚點》:你內心有什麼想法?

王力:一方面我現在有這樣一個職業身份,我需要管陌陌這家上市公司的 KPI,它的預算、編制、未來的增長等這些可以去量化的東西,但是這個層面跟我本身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

《晚點》:這麼格格不入,你怎麼辦?

王力:需要找平衡嘛,所以我為什麼會不斷地做新產品,這就是一種平衡辦法。我已經做了大概第三個(新產品)了。

《晚點》:嗯。之前有 Cue、對眼,包括現在的咔咔,你好像一直都在做社交類的產品?

王力:其實也沒什麼。我需要守住我們的核心業務,我不想非常隨意地去偏離主賽道。大家前赴後繼去搞社交,還是因為它門檻最低,不需要任何重資產,對利潤率也不會有太大影響,有個創意,找兩個產品經理、三個技術員,一個禮拜就能把產品做出來。做社交本身的樂趣還是在於琢磨人和人的關係,這裏面有很多細膩的、敏感的、豐富的東西可以讓你不斷地琢磨。人類的關係永遠在變化,可以不斷演進,永遠沒有止境,因此會稍微有意思一些。

《晚點》:如果咔咔也做死了,你怎麼辦?

王力:做死了就做死了。再做下一個。

《晚點》:還做社交嗎?

王力:不一定,可能想嘗試一些新的領域,我對很多方向都很好奇和感興趣。

進入中年的陌陌需要尋找下一個十年的邊界

《晚點》:這些年為什麼沒有向外界説陌陌的精神是什麼,早年不管是做宣傳片還是別的方式,還能聽到你們的聲音。

王力:等於是放棄了。剛開始用户羣體還是有一個圈層的。後來所有人都在用,不同年齡結構,不同的城市結構,沒有那麼具象的精神可以去講。

《晚點》:陌陌現在的 DAU 是多少?

王力:不能講,我們沒披露過,我們只披露 MAU 是一億多,最近幾年都比較穩定,有一個緩慢的增長。

《晚點》:新來的用户都是什麼樣的人?

王力:全新的用户很少,很多回流用户,大概一半一半。我們的用户使用這個場景都是階段性的,最近一段時間談戀愛了,就不用了;過一段時間分手了,很孤獨,想找人傾訴一下,在微信裏面沒人可聊的,就又來了。

《晚點》:等於説陌陌成了很多人情感的角落?

王力:也不是情感角落,就是人需要跟陌生人互動,這是一個根本性需求。很多話跟熟人沒法放鬆表達,而現在提供陌生的交流的產品又比較有限。

《晚點》:回顧過去十年,陌陌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打過仗?

王力:從來沒有。

《晚點》:也從來沒有被動參與過一場戰爭。

王力:嗯,可能人家瞧不上我們?哈哈。

《晚點》:會覺得這是遺憾嗎?

王力:不是遺憾,是一種運氣吧。因為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你最大的敵人是騰訊,但是太大了,可以忽視它,人家也不會把你當競爭對手。

《晚點》:其實你們只比微信晚了 7 個月。

王力:差不多。產品構思應該是同時開始的,但我們慢了,因為不像他們是一個正規團隊,我們是臨時搭一個草臺班子。剛開始微信其實也沒什麼用户量,後來做了 「搖一搖」,那會兒 LBS(基於位置的服務)還是個新興的概念,一看 「附近的人」,那個感覺太強烈了,很快有一個初始的用户爆發。

《晚點》:微信附近的人這個功能出來時,你們會覺得很崩潰嗎?

王力:倒也沒崩潰,但是肯定覺得壓力還是挺大的。

《晚點》:短視頻呢?短視頻過去有想好好打嗎?

王力: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錯過那個機會了。

《晚點》:什麼時候意識到的?

王力:2015 年、2016 年的時候,唐巖跟我聊過一次,想把產品改成以視頻為核心,我當時覺得不太靠譜。這跟我的侷限有關,我沒意識到短視頻的重要性,而且我認為我們自己也做不了。視頻只能做一種社交補充,而不是社交替代。因為視頻作為溝通媒介還是太重了。短視頻還是數據驅動、算法驅動,我們並不是技術上特別牛的公司,我跟唐巖都不懂技術。

《晚點》:為什麼沒想過重新做一個視頻的產品?

王力:時間點過去了。

《晚點》:什麼時候想做,但是覺得窗口過去了,沒有做呢?

王力:可能就是抖音爆發那年,2017 年。

《晚點》:看到抖音出來,看到張一鳴,會覺得是另一種物種嗎,覺得自己做不來,也沒想學?

王力:對。

《晚點》:對他們來説你們已經是上一個時代的產物了?

王力:古典互聯網產物。

《晚點》:整個公司的人都是這樣認為嗎?

王力:我這樣認為,員工未必。

《晚點》:你是不是也沒研究過二戰、一戰?很多 CEO 理解商戰是通過理解戰爭,他們骨子裏認為這就是戰爭。

王力:戰爭是以消滅對方為目的。

《晚點》:這確實是他們的想法。

王力:但是我不喜歡消滅別人。

《晚點》:那你有可能被消滅。

王力:所有的企業都會倒閉,都會破產,這是必然的命運。所以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回過頭來,我在這個企業生存過程中,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不需要非在裏面找一些崇高的東西,賦予特別宏大的意義,説我打過仗,消滅過誰誰誰。我公司是履行了社會責任的,為股東創造價值的,為員工提供福利的,我們給很多人身邊帶來重要的朋友,伴侶。去年我們納税接近 20 億,作為一個企業,這些都是意義和價值。

《晚點》:陌陌好賺錢啊。你們公司現在賬上有多少錢?

王力:接近 160 多億人民幣吧。

《晚點》:現在投入最多的是什麼?

王力:沒什麼太大投入。

《晚點》:那就趴在賬上?

王力:對,吃利息。我們的資金使用效率確實非常低,這也是我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晚點》:利息費一年有多少?

王力:你算吧,3%。

《晚點》:陌陌之前花的最大一筆錢是幹嘛的?

王力:就是收購探探,花了 6 億多美金。

《晚點》:探探現在盈利嗎?

王力:現在還沒有,想盈利其實並不那麼難,現在還是希望它做用户增長。

《晚點》:探探是陌陌集團的第二增長曲線嗎?

王力:算是吧,但是還需要時間。

《晚點》:陌陌為什麼不做海外?

王力:我們在美國有過分公司,有點搞不動。在海外做社交產品有一定文化障礙。要麼管理層是中國人,員工是老外,管理層跟你溝通交流動不動就痛苦得要死;要麼就全是本地的中國人,又搞不清楚美國的那些文化。

《晚點》:我覺得你們進美國難度是非常高的,因為有同類產品。

王力:但只有打通美國市場,你的產品才有輻射能力,去做一個印度市場有什麼用呢?

《晚點》:這個想法是對的。

王力:我當時其實不建議出海,因為我覺得國內市場還沒有到一個特別成熟的狀態。

《晚點》:其實陌陌這些年一直默默增長,活得也挺好的。

王力:除了股價有點太低之外,別的都挺好。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理解。

《晚點》:為什麼陌陌的股價總是不被資本市場看好?

王力:因為我們在美國找不到對標物,其實非常吃虧。探探很好理解,和 Tinder 差不多,一看股價,美國有多少市場規模,中國大概能到多少市場規模,好算。陌陌,找不着對象,哪個都不沾,來了也看不懂。我們剛開始做直播,漲得特別猛的時候,同比 300%、400% 業績,有一次跟股東聊,一個老外,一下午不停問 Why,他不能理解,老覺得這裏面有貓膩。股價是個客觀數字,而看好不看好都是主觀判斷。我覺得我們股價被低估了,但別人可能覺得被高估了。最終你都要用業績和增長回答。

《晚點》:陌陌未來可能會面臨的危機是什麼?

王力:幾個層面,一個是作為社交產品的陌陌,它的危機是失去創新,失去對不同環境下用户社交行為變化和體驗的把握。一個是作為上市公司的陌陌,它的危機是失去活力,組織肌理老化,人浮於事,文化出問題。一個是作為股票代碼的陌陌,它的危機是失去想象,低迷的股價會損害股東的利益和市場的信心。過去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陌陌既是一個產品,也是一個公司,聊的時候總容易串,明年想換一個名字。

《晚點》:陌陌產品還有多大的創新空間?

王力:看什麼方向。只是基於現有環境做可能沒有太多的突破,畢竟信息入口和終端一直沒變化,突破就需要針對不同的區域和人羣去拓展。我要做的話,會想辦法拓展邊界,不拘泥於社交。我剛剛開始做 CEO,我希望對我們公司的定位,未來不是隻聚焦在泛社交、泛娛樂,而是聚焦更長遠的發展,去思考業務的邊界在哪兒。

《晚點》:陌陌的邊界是什麼?

王力:原來的邊界就是社交。

不享受當 CEO,但是可以擅長管理

《晚點》:作為公司 2 號位的煩惱是什麼?

王力:我其實不算 2 號位。我就是個打工仔。你應該是想問我跟唐巖的關係。其實我們的溝通頻次很少,但非常直接。我們的關係既有非常職業的部分,也有不那麼職業的部分。我們都把對人和對事分的非常開。

《晚點》:唐巖什麼時候跟你説想讓你當 CEO 的?

王力:兩年前就説過一次。但我自己比較想做電影,想從事跟藝術相關的工作,就想拒絕。他説不行,你得先管這些事。

《晚點》:他為什麼不想管?

王力:他不喜歡那種事務性的工作。他不可能對這個東西特別持續的熱情。

《晚點》:什麼能讓他有熱情?

王力:既能體現創造力又能體現執行力的事情,比如搞電影。

《晚點》:然後你和他説,我也想搞電影。

王力:對啊,他不同意。唐巖在這方面比較堅持,他是沉浸進去的,從一個劇本的創作,到演員的挑選,到故事、到燈光、到美術……整個一套都管得特別細。

《晚點》:你們都想搞別的是因為管公司太無聊嗎?開玩笑的。是因為管一個成熟公司不能滿足你們的自我實現?

王力:我們所有的出發點,你説有自我的實現嗎?肯定都有的,這個不可避免。但是自我實現也是服務於公司的利益和訴求。本質上我們並不是特別自我的人,我們對股東、對這個社會、對員工,不是自吹自擂,我覺得我們責任心還是比較強的。

《晚點》:所以你當 CEO 和唐巖當 CEO,陌陌會有什麼不同?

王力:沒什麼不同。

《晚點》:高管團隊你有想換的人嗎?

王力:目前沒有。

《晚點》:也挺罕見的,一個公司發展了十年,高管會如此穩定。

王力:創始團隊的高管是五個人,我負責運營,有一個哥們負責產品,還有負責技術的,這兩個一個五年前就離職了,還有一個算是退休了,還有一個也老早就退了,現在在公司的只有我跟唐巖。

《晚點》:你理想中的一羣人在一起的結構是什麼樣的?

王力:鬆散的,像朋友一樣。沒有那麼一個明確的層次,否則它就沒辦法那麼親密了。像我和唐巖也一樣,説實話,以前是非常親密的,現在他是我的老闆,在某種程度上或多或少會受影響。

《晚點》:這十年最快樂的一段時期是什麼時候?

王力:2012 年左右,用户量稍微起來之後,當時二三十個人搬到一個別墅裏,那段時間我是最快樂的,感覺在蒸蒸日上做一個事情,而且每天是在一個別墅的環境裏面工作,很爽。

《晚點》:後來什麼時候感覺沒有那麼快樂了?

王力:上市之後,發財報的時候。B 輪剛融完時,我跟唐巖到成都出差,聊天説定一個目標,公司到多少億美金時就交給職業經理人,咱倆管別的去。暢想未來,非常 happy。結果到了定的那個數時,再聊這個事,不認賬了,「我沒説過,什麼時候説過」。

《晚點》:你是真誠的不想管嗎?

王力:很真誠,因為我對上市沒有什麼期待值。上市像結婚一樣。它是一個節點。過去大家拼命地創業,中期目標就是要上市,充滿了儀式感,這種儀式感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但作為個人,你也會想,公司上市後,我該怎麼辦。 

《晚點》:上市的時候唐巖怎麼想的?

王力:我記得我們在上市前,唐巖跟我説要不我們別去紐約了,就在望京 soho 樓下,擺幾個屌絲的造型得了。被我言辭拒絕了。那會我覺得他青春期還沒過完,現在他看上去成熟多了,而我則相反,總覺得自己還在十年前的創業狀態。

《晚點》:你拒絕了這個提議。Why?

王力:我拒絕也不是不心動,去紐約主要還是想給父母一個交代,老兩口老覺得我不務正業。他們覺得搞互聯網不靠譜,最理想的當然還得是公務員。

《晚點》:上市之後公司的目標就會變得非常具體。

王力:對啊。上市公司的痛苦就在你總是需要得到一個來自市場的認同,通過股價這樣的東西,撩撥你和市場的情緒狀態。你要對股東負責,股價就必須得增長。在互聯網公司裏,不增長是一種原罪。不增長,你就一無是處,就是個廢物。

《晚點》:會覺得上市會壓抑公司的一部分創造性嗎?

王力:也不是説壓抑創造性,而是它會改變公司的整個節奏。比如我要去做一些比較大的投入時,上市之前,我是沒有什麼負擔的,做就做了。但是上市公司需要考慮各種各樣的東西,你要管理你的市值。

《晚點》:這樣一對比是有點無聊。

王力:你需要利用手頭的現金,回購也好,分紅也好,去提振市場信心,它是一系列的技術性的工作,這種東西就比較無聊,沒意思。我還是希望自己的精力能放在業務層面。

《晚點》:所以你就寫很多微博?開玩笑。看你很喜歡發微博。

王力:寫微博是一個放鬆,BBS 曾經佔據我非常多的生活空間,年輕時在裏面跟人扯淡、互動、交流,對於我來説是非常獨特、非常難得的生活體驗。那種敲鍵盤和吵架的感覺,讓我非常難忘。

《晚點》:不能武力打架就敲鍵盤打架。

王力:現在敲鍵盤打架也不行了,自從當了這個 CEO,沒法跟人對罵了。

《晚點》:更不自由了。

王力:肯定是更不自由了。這樣一個職業身份需要你承擔各種各樣的責任。雖然責任感或者使命感會給人道德上一種積極的、崇高的感受,但是同時它對你也是一個束縛。你的自我還是有一個犧牲的。在中國這樣的文化裏面,提到企業家或者高管羣體,大家潛移默化地會覺得你應該是一個沉穩的、諱莫如深的,深藏不露的這麼一個形象。

《晚點》:所以一些很瞭解你的朋友會認為你可能不適合做 CEO。

王力:看 CEO 的定位是什麼。創業階段的 CEO 更多不是個執行者,但是到一個成熟期的話,就要去保證基本的業務穩定、尋求突破。我是一個 run 產品的,對公司的感覺沒有那麼強烈。我可以去做,但是我並不享受那個東西。一個 OK 的 CEO 應該享受於這個東西。

《晚點》:並不享受,但是擅長嗎?

王力:我可以擅長。我大學學的就是管理。從第一天開始,我也在從事管理工作,做總監,帶團隊其實是 OK 的。只是可能會有些衝突,不過本身人也是無時不刻不處於衝突的環境裏面。    

《晚點》:在事業上,現階段還有什麼遺憾麼?

王力:還是有遺憾,沒有很大的帶有自己 DNA 的東西,沒有做過。

《晚點》:當 CEO 之後,你的收入提高了多少?

王力:不知道,需要薪酬委員會來聊。

《晚點》:還沒定嗎?

王力:説實話,我不在乎。有一次我要賣股票,IR(投資者關係管理)部門的同事問我,賣,得給個説法吧。我説你就這麼説,高點不好意思賣,低點的話我就虧了,所以找一個階段性中間的價格賣。IR 的同事説了一句我永生難忘的話,他説:「你可以這麼説,但是人家會覺得你這個人比較幼稚。」 其實你有多少股票,代表的是對我職能貢獻的認同,但具體以什麼樣的價格去套現,我對錢,説實話,沒那麼介意。

《晚點》:因為你已經擁有足夠多了吧。

王力:也就第一次套現的時候,有那麼多錢進入你的賬號,打開看到裏面有一堆零的時候,知道自己這輩子起碼不用為生計發愁了。但這種刺激很短暫的,第二天就沒了。主要是我沒有那麼多的可以去消費的東西,沒有什麼花銷。

《晚點》:你買的最貴的東西是什麼?

王力:房子。

《晚點》:這篇稿子發出來之後股價會不會跌?

王力:沒人看。

《晚點》:還是會有投資人看的。

王力:這個跟我股價有什麼關係呢。

編輯/Ray

譯文內容由第三人軟體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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