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世界银行发布最新《中国经济简报》。报告称，受新冠疫情影响，今年中国经济增速将放缓至1.6%，但2021年将回升至7.9%。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1.6%的预测是1976年以来的最低增速，但这已经是主要经济体中唯一保持正增长的国家，且这一预测相比于IMF对中国经济今年增长1%更加乐观。

报告还指出，虽然中国经济依然面临着疫情反复、全球经济衰退、地缘政治因素等风险，但可以通过释放政策红利来缓解。具体看，政策制定者需要确保货币和金融部门政策保持灵活性，以保障流动性充足，市场利率和债券收益率维持低位，减轻家庭、企业和政府的债务负担，且财政政策也需要在支持经济复苏中发挥重要作用。

这一份报告发布后，腾讯财经独家视频对话世界银行中国局首席经济学家艾卡思（Sebastian Eckardt）。他在对话中表示，今年下半年中国经济将持续复苏，但步伐可能有所放缓，主要是因为内需依然疲弱，且部分行业的复苏速度依旧缓慢。而由于低基数影响以及疫情因素消散，明年中国经济将有望实现近10年来最高的GDP增速。

那么，在世界银行看来，中国经济可以如何通过适当的政策措施来促进经济实现复苏并缓解风险？

以下为对话实录：

1. 下半年中国经济复苏速度或将放缓，但明年GDP增速有望升至10年最高

腾讯财经：世界银行最新发布的《中国经济简报》预测，中国经济增速今年将放缓至1.6%，2021年回升至7.9%。这意味着，我们将经历40多年来最缓慢的经济增长，然后将达到10年高点。这一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艾卡思：在新冠疫情以及为遏制疫情而实施的隔离措施的影响下，中国一季度GDP同比下降6.8％，二季度则有所回升，同比增长3.2%，好于世行的预期，我们认为，中国所采取的隔离措施平息了疫情对经济的冲击。

我们确实看到了经济明显回暖的情况，比如房地产投资、出口等数据正在回升，但有些趋势可能无法持续。此外，内需等领域依然疲弱，这是因为家庭收入大幅减少，工资的回升幅度远低于GDP；企业部门方面，私人投资或将继续低迷，因为企业资产负债表也受到了冲击，一季度企业营收、利润都大幅下降。这些因素都可能会导致今年下半年经济复苏的步伐有所放缓。

且我认为更值得关注的是，不同部门和行业的复苏速度各不相同。比如，工业生产的复苏速度更快、更强劲，服务业的复苏速度更为缓慢。有些行业实际上是受到永久性的影响，而不是新冠疫情带来的暂时影响——它们可能会持续受到行为改变的影响、以及可能再次出台的一些局部隔离和封锁措施（以防未来依然有可能会再次爆发疫情）的影响，或许根本无法回复到疫情前的水平。

总体看，世行认为，今年下半年中国经济复苏将会继续，但复苏速度将更加温和。展望未来一年，基于今年一季度GDP的低基数影响，且明年疫情因素有望消散，经济将加速回升并实现高增长。

如果用符号来表示，中国经济复苏可能会呈现「勾型」——最初是V型，然后斜率放缓。

2. 解码疫情的经济和社会影响

腾讯财经：疫情同时影响供给侧和需求侧，但相对于供给侧，需求侧的复苏更加艰难。新冠疫情仍在零星复发，是否会打击消费信心、延缓消费复苏、从而影响经济复苏的路径？中国有可能出现报复性消费吗？

艾卡思：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我们可以从数据中看到，某些部门确实出现了一些消费回升的现象，比如耐用品；但与此同时，其他一些部门（尤其是服务业）消费回升速度并没有跟上。这是预料之中的，人们不会因为此前少去了几趟餐馆，就在此后去的更加频繁。

最重要的是，人们对疫情的担忧依然存在，而且收入减少也对消费带来负面影响。我们预计这种情况将继续存在，导致经济难以出现非常强劲的回升。但我们希望，通过采取正确的政策，消费能够在今年年底前逐渐恢复正常。

腾讯财经：报告提到，由于劳动力转移和家庭收入增长放缓，新冠疫情给中国的减贫工作带来了新的挑战。中国需要哪些额外的政策来减轻贫困的影响？

艾卡思：我想在这里谈谈社会保障网络的问题。这次疫情体现了中国的社会保障体系的一些缺口，包括对农民工的覆盖有限，后者在此次疫情冲击中受到严重影响。在疫情驱动的基础上加强社会保障网络，对中国来说存在很多机会提高社会保障在支持经济恢复和年内完成消除极端贫困中发挥的作用。这不仅有助于保护劳动者和家庭免于陷入工作和收入损失的困境，也可以缓和私人部门消费不足的问题。

在短期，中国可以使用财政预算资助社会保障体系覆盖面的扩大、增加关键项目如「低保」和农村养老福利的资金充裕度。此外，更多地利用好失业保险申报机制、对活跃的劳动市场培训项目提供资金，以及扩大贷款支持面来鼓励创业，这些都会有益于缓和劳动市场受到的冲击。在中期，可以为公司保持员工雇佣规模提供激励的社保延期缴费政策应当退出舞台。

政策对策方面，我们认为，发放消费券对消费者支出有短期促进作用，中国许多城市和省份也是这样做的。消费券可以针对受到沉重打击的劳动密集型服务业，如酒店，餐饮或传统零售业等，能够产生较大乘数效应，但不应过分狭隘的局限于某些具体产品。从设计角度来讲，消费券的到期日应设在年底之前(或者更早)，以鼓励消费者将消费计划前置，避免成为准储蓄。针对低收入家庭提供这种支持还有助于减轻社会影响，促进扶贫工作。

腾讯财经：报告指出，促进市场竞争和户籍制度改革可有助于释放更强烈的市场响应。中国户籍制度的改革如何能够帮助到企业部门和宏观经济？您如何看待2020年下半年中国房地产市场的走向？

艾卡思：世界银行认为，放松户籍制度改革非常重要。

中国正在走向城市化发展，应当允许劳动力人口流动到存在就业机会的地方。深化户籍制度改革、增强社会服务的可及性和流动性，可以便于劳动力离开受疫情影响时间较长的企业和行业，转移到处于发展扩张中的企业、行业和地区。

户籍制度减少了农民工在较发达的城市地区获得包括公共卫生服务在内的各种优质社会服务的机会，是阻碍劳动力流动和社会服务公平获取的主要障碍，我们认为，应该鼓励人口不足三百万的城市消除落户限制，鼓励人口超过五百万的大城市取消郊区落户限制（不过只针对特定年龄段和教育程度的外来人口）。

此外，我们希望中国进一步改善营商环境，以促进创业、并为新增就业机会创造条件。近年来，世界银行对中国营商环境的评级一直在上升：过去两年，中国在世界银行《营商环境报告》中的排名从2018年的第78位跃升至2020年的第31位，连续两年跻身全球改革步伐最快的前十个经济体之列。不过，仍有多个领域仍待进一步推进改革，包括加强法制、促进竞争、开放服务业等，让市场力量和资源配置在经济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在疫情爆发前，这些议程对中国已经非常重要了，现在，这些议程只会更加重要。

腾讯财经：如何理解新冠疫情对于全球化或逆全球化产生的影响？一种新的全球化范式正在形成吗？

艾卡思：全球化的改变确实对世界经济造成冲击，但这实际上可能比我们预期的更有弹性——贸易对经济的破坏性影响正在逐步恢复。

我们在报告中也有一些证据，数据表明，贸易和全球价值链正在恢复。关于贸易和投资关系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可能会一直存在，这方面还存在很多不确定性，这也将继续对各国的未来前景构成压力。最好能够以某种方式缓解贸易和投资关系的紧张局势，并让世界保持互惠互利的关系。

3. 解码货币、财政与结构性政策的应对模式

腾讯财经：货币和金融部门的政策应该如何保持灵活性，以帮助经济实现复苏、缓解部分风险？

艾卡思：疫情对供给侧的制约因素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现在政策需要解决的是需求疲弱的问题。

财政和货币政策应当在其中发挥作用。根据世行的评估，财政政策应该发挥主导作用，不只是整体上刺激经济，而且要引导刺激措施解决此次危机所暴露出来的社会保障网络的缺陷，从而真正提振消费者信心。

货币政策则可以发挥辅助作用，其已经通过降低利率、提供流动性、维持适度宽松，减轻了家庭、企业、以及政府部门的负担。

腾讯财经：2020年下半年，中国是否应该继续保持宽松的货币政策？

艾卡思：基于经济复苏依然脆弱，我认为中国应该保持宽松的货币政策，同时也需要密切关注潜在的财政和金融风险。

由于今年GDP增长料将放缓、信贷增长料将加快，中国经济的杠杆率可能会有所上升。此外，由于经济放缓对企业资产负债表的影响，这可能会引起一些财务风险。

一方面，我们需要确保企业和家庭部门能够获得现金流，另一方面，也要关注潜在的金融风险。

在经济活动回升之后，决策者们需要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去杠杆和降低风险上，如同他们在危机前所做的那样。

腾讯财经：对于部分发达国家实施的无限量QE和财政赤字货币化，您怎么看？这是否适合新兴市场，比如中国？

艾卡思：不同国家的货币政策工具选择当然是不同的。在不少发达国家、以及泰国、印尼等部分新兴市场国家，我们都看到央行越来越依赖于QE等非常规政策工具。不过中国人民银行没有这么做，其主要是采取降低存款准备金率等方式达到增加流动性的目的。

不同的政策工具各有利弊。最主要的一点是，在经济放缓的背景下，政策要确保货币和金融环境维持宽松，流动性条件能够支持经济活动的复苏，而不是加剧经济的下滑。

腾讯财经：世行报告特别提到了深化结构性改革对于实现可持续性经济复苏的重要性。哪些部门和行业最需要政策支持？

艾卡思：我们在报告中列出了一系列结构性改革需要解决的重要优先事项，其中第一重点就是经济衰退，这甚至是排在新冠疫情之前的。

我们在报告中的主要建议是，首先，扩大开放和国际合作。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可以在促进国际合作中扮演重要角色。这既包括公共卫生事务方面的合作，也可以扩展到经济领域的合作。对世界其他地区保持对外开放、平衡贸易与投资之间的关系可以促进投资、加速知识和技术的传播、缓解地缘-经济摇摆不定的紧张局势，而后者则可能进一步放大疫情导致的全球衰退。

此外，我认为应该采取措施确保劳动力的流动性。我们会看到在后疫情时代，一些行业出现永久性下滑，一些行业则可能发展壮大，因此，要允许资源重新分配，从受到疫情长期破坏的企业和部门转移出来，进入那些处于发展扩张 中的部门、企业和地区。要做到这一点，户籍制度改革很重要，既可以帮助减少劳动力人口流动的障碍，又能够确保他们在工作地对关键公共服务的公平获得。

最后，提高监管质量也非常重要。我并不是说要减少或消除监管限制，而是要明智，要能鼓励更多的私人投资，要能实现各类目标，而且在实现这些目标的过程中不会给企业部门带来过多的负担。

腾讯财经：如果疫情二次爆发真的来临，世界银行将提供什么样的支持，特别是对那些财政空间已经非常有限的国家？

艾卡思：世界银行向借款国提供贷款等各类援助。世行对不同的国家给予不同的帮助，取决于它们的财政空间和不同需求。世界银行将尽我们所能帮助借款国，尤其是那些贫穷的国家，它们遭受了疫情沉重的打击，而且财政空间十分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