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八點健聞，作者：王晨，責編：王吉陸
5月的第一個星期，於年初開始轉產口罩的中國電動車企比亞迪經歷了猶如過山車般的喜憂起落。
4月份美國加州政府和比亞迪簽署一份超過10億美元的訂單，計劃在2個月內向比亞迪採購3億個N95口罩，單價3.3美元；另外再採購1億個醫用外科口罩，單價0.55美元，並預付4.95億美元。
由於其中的N95口罩未能如約在4月30號之前取得NIOSH認證（美國國家職業安全衞生研究所，主要從事職業安全與衞生科學研究，就與工作有關的傷害和疾病的預防提出建議），比亞迪將退還合同預付款的一半，2.47億美元。
退還預付款的舉動，在國內外掀起了軒然大波，甚至被描述為「美國仙人跳」，「中國口罩商在美國全軍覆沒、血本無歸」。然而，這樣近乎被迫害幻想的陰謀論，並非事實。
據多方瞭解，比亞迪和加州政府的10億訂單並未取消，NIOSH認證的期限已推遲到5月底。
比亞迪美國總部一位內部人士告訴八點健聞，退款只是一個小插曲，在美國進行的各種認證以及和加州政府等訂單都在推進，「我們並不是‘受害者’」。
此外，退回一半預付款的加州政府，對比亞迪已經交付的另一款產品醫用外科口罩非常滿意，又追加了一億個口罩的訂單。
未能如約取得認證，問題出在哪裏？
比亞迪已足夠幸運，它於3月份遞交NIOSH認證資料。按照常規認證期限為半年至一年的美國NIOSH認證，已為比亞迪加快了審批速度。
每週，比亞迪的北美高管團隊都會保持和NIOSH團隊的溝通。比亞迪N95的樣品測試結果，已經通過NIOSH的檢測，在生產車間的質量現場認證中，也進展順利。
比亞迪N95樣品的檢測結果都已通過
據一位全程參與認證的比亞迪內部人士所説，問題出在了「Paper Work」上。「在短短几個月內，比亞迪多項工作一起進行，改造車間和生產線，疏忽了‘Paper Work’」。
在極其重視檔案工作的美國，這項準備不夠的充分的「材料」，使比亞迪N95的NIOSH認證比原定的時間推遲——但即便推遲到5月底，也比NIOSH認證的常規速度超前許多。
NIOSH團隊就「Paper Work」的改進，繼續向比亞迪提供建議，以幫助他們順利通過審核。
比亞迪的醫用外科口罩，有望本週獲得美國FDA（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醫用產品的「510K」（510K是美國食品、藥品和化粧品行動委員會的一個法案章節，凡是把一些規定的器械引入美國市場，都要求滿足這個法案）認證，而且即將通過的是Level 3認證，是醫用外科口罩的最高級別。
而作為醫用產品權威認證510K，常規的審批時間也在三個月到半年左右，對於3月份才做此項申請的比亞迪，FDA同樣加快了審批速度。
中國口罩企業並未全軍覆沒
一個並非不可解決小插曲，何以釀成把比亞迪描述為「受害者」的大風波？
這和中國口罩生產企業近期在美的經歷有關。
在製造業產能不足、又飽受新冠病毒肆虐的美國，從中國緊急進口PPE（醫用防護物資）成為唯一選擇，FDA和CDC開設的綠色通道起初過低的准入門檻，使一批中國口罩生產企業湧入，其中不乏一些投機者。
當一些國產口罩進入美國出現問題後，FDA和CDC（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設置了更為嚴格的准入標準，多數中國口罩生產企業不在名單上。
5月8日，美國FDA網站更新，60多家中國KN95口罩生產廠家被撤下進口白名單。這個開通尚不足一個月的口罩緊急進口綠色通道，僅剩14家廠商。
KN95口罩，即顆粒過濾度大於95%，一般用於民用，不得用於醫院。
綠色通道為3月份美國CDC為尚未取得美國NIOSH認證的國外廠家而設，入圍廠家產品可以進入醫院等某些一線抗疫區域。
首批入圍者，門檻不高，只需滿足中國KN95 GB2626的生產標準，無需在國家藥監局進行更嚴格的「醫療器械產品」註冊，只需提交獨立檢驗室檢驗結果即可。
好景不長，美國布羅克頓警察局在數週前，指出他們進口的中國KN95口罩，過濾度經過測試僅有28.1%，離95%相差甚遠。遠遠起不到保護一線警務人員的作用。
CDC對一大批來自中國的KN95口罩緊急抽查，約有一半的產品過濾度低於95%。
在美國購買者的壓力下，CDC緊急調整名單，中國企業若想再次入圍，只有檢驗報告遠遠不夠，必須滿足新增條件。例如，製造廠商有多個或一個Niosh認證；通過中國國家藥監局的醫用器械類認證；四月初上白名單的那批廠商，在45天內提交NIOSH的檢測報告，且符合標準。
被刷下去的大批中國企業，沮喪無比。在過去一個月中，他們經歷了訂單大增、口罩價格飛漲，因產能不夠追加投資、高價購買生產線，或找無出口資質廠家代工，搶購原材料的充滿喜悦的忙碌……這一切像黃粱一夢，隨着白名單的縮減，成為夢幻泡影。
留在美國進口白名單上的14家廠家，繼續延續他們的狂歡。業務員手機被打爆，老闆坐地起價，其中福建的一家廠家，在新名單公佈後的短短几小時內，對外報價就提高10%。
加州政府為什麼拿着大訂單找比亞迪？
白名單上，比亞迪的KN95口罩依然在列。
比亞迪不是唯一轉產生產口罩的車企，但在過去一個月中倍受矚目，被置於美國輿論的風口浪尖。一些美國媒體和製造業組織開始從政治上、美國製造業將受損害的角度，攻擊比亞迪。以至於4月底，比亞迪起訴了美國媒體VICE，稱其發佈不實報道。
在比亞迪北美總部的高管看來，和加州政府訂單的簽訂，「完全是一場專業、嚴格、規範的合作，沒有什麼祕密，每一個細節都可以放在陽光下。」
在美國抗擊新冠疫情的行動中，加州政府比其他州的反應都早，率先取消大型集會、關閉餐館等公共設施，甚至最先要求居民出行必須帶口罩。
在2月底3月初，加州政府已開始尋找可以為加州大量供貨的口罩生產廠家。比亞迪並非加州政府第一輪接觸的廠家，在找尋產品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大多數企業的產能不足，需要四五十家企業加起來，才能滿足加州政府上億口罩訂單的需求。這會導致供貨、談判、質量把控等種種難題。
在第二輪找尋口罩生產企業的過程中，一個NGO組織推薦了比亞迪。早在中國武漢疫情開始時，比亞迪已開始為中國生產口罩，並率先做了一些產品的在中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地區的認證。
比亞迪的KN95口罩在生產時即嚴格按照醫用口罩的標準生產，不僅滿足顆粒過濾度大於等於95%的要求，甚至特地去日本做了醫用N95的一項防噴濺測試，並在國家藥監局以「醫療器械」的條目進行註冊——這是CDC新增的KN95准入條件之一。
比亞迪口罩生產中的檢測
比亞迪的北美公司，正好設在加州，它的主業是綠色能源大巴，在去年12月，比亞迪拿到了美國曆史上最大的電動大巴訂單，它在加州並不算是一個小公司，是全美最大的電動車工廠，而且和7500名勞工有合作。
加州政府在和比亞迪進行談判前，曾派人員進行盡職調查，從以往客户那裏瞭解它的口碑。即便多方反饋保證比亞迪的信譽，但加州政府難免懷疑，從未生產過口罩的比亞迪，能否有能力在短期內交付質量有保證的、大量的口罩？
主導談判的是加州州長領導下的抗擊新冠病毒疫情小組。參與談判的人士對加州政府印象深刻，「他們完全像做企業一樣的做管理，很拼命，沒日沒夜，即便在週末也在和比亞迪進行24小時的談判。」
談判之初，加州政府並未掩飾對比亞迪生產能力的懷疑。而比亞迪有多年製造業生產者的一線執行經驗，而且明確知道「美國標準」，把口罩產品在中國的測試結果出示了之後，又將所有的檢測在加州做了一遍，並將在美國正在進行的NIOSH認證、510K認證的時間表，也向加州政府公開。
三天三夜的談判
建立初步的信任之後，加州政府和比亞迪關鍵的談判集中在三天三夜。
正式的合同簽訂包含大量的細節：價格、產品的檢測認證、交付、品質保障，還有違約責任。
加州政府的要求非常高。雙方在談判的時候並非一帆風順，其中，在預付金的交付方面和價格商定上，雙方差點談崩。
加州政府在意預付金的安全，比亞迪在意的是，原材料比疫情前飛漲20倍，加上員工加班、生產線的投入，專門為加州政府生產的訂單需要大量資金的。一個怕給了錢，到了期限拿不到產品；一個怕拿不到錢，喪失保障。
最終，雙方都做了讓步，合同得以完成。
比亞迪給了加州政府滿意的、一個「良心價」。據合同透露，每個N95的價格是3.3美元。加州州長宣稱，這個價格低於其它州6美元、7美元、12美元的售價。
比亞迪一位參與談判的高管談到，最終雙方相互認同是因為都將社會責任感放在第一位，而且辦事風格的開放、坦誠、高效，雙方比較相似。
簽訂了合同之後，在比亞迪是否能按照規定日期交付上，加州政府還是有些不放心。直到4月下旬，加州政府收到比亞迪第一批醫用外科口罩中的300萬個，一週後又收到了第一批貨物的全部——比合同預定時間提前了一個星期。
這讓加州政府對比亞迪的信任感進一步加強。
前期合作構建的信任感，在比亞迪的N95的NIOSH認證未在約定時間內完成時發揮了作用。加州政府只是要回一半預付金，並未按照規定，要回全部預付金，只是追加了一項修正條款，將認證期限延長一個月至5月底。
此外，還追加了1億個醫用外科口罩的訂單。
為什麼美國老牌企業接不下口罩訂單？
一位在一線使用各種廠家口罩的美國醫生認為，比亞迪生產的口罩，雖然比不上老牌口罩生產廠家美國3M公司，但質量算是中上，性價比比較高。
比亞迪的口罩生產線、一部分原材料，都是由自己廠家改造和生產的。「製造業有相通之處，比亞迪多年來生產車輛各個零部件的能力，保證快速進入口罩生產領域。」上述人士説道。
比亞迪口罩生產車間
中國市場習慣耳掛式口罩，但美國醫生更傾向於選擇密合度更好的頭掛式口罩。為贏得更大的市場，在生產了第一批耳掛式KN95口罩後，比亞迪聽取美國一線醫護人員的意見，改成頭掛式。
退款的插曲，並未給比亞迪帶來困擾。在美國市場，比亞迪多個訂單的談判依舊在進行。在接下來的一週中，極有可能拿到醫用外科口罩的FDA510K認證、以及N95的EUA審批。
「所有合作的細則，都是公開、有標準可遵循的。」上述高管依舊對比亞迪口罩產品在美國市場的進展充滿信心。
但另一方面，比亞迪也將面對一些美國媒體的質疑。一些泛政治化的美國媒體，只要一提到中國企業，會譴責選擇中國企業合作的美國部門，不給「美國製造業機會」。
比亞迪請了美國知名律師ChaelesJ Harder起訴了包括VICE在內的幾家美國媒體，認為他們引用錯誤事實，「一方面遵守不同國家的市場規則，另一方面需要用法律的手段保護自己」。
一些美國媒體質疑為什麼GM（通用汽車）生產不出口罩，要找中國企業生產？一位曾在特斯拉、GM工作過的華裔工程師認為，老牌的美國企業，在管理體系上比較有優勢，但是各個零部件長期外包生產，短時間內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受制於零部件供貨商，做不到短期、大量生產。而且具有悠久歷史的製造企業，往往也有一些大企業病，管理人員很難下一線。「特斯拉和比亞迪，都保持着創業時的狀態。」
編輯/R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