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雪濤宏觀筆記
作者:向靜姝、宋雪濤
牛牛敲黑板:
美國的財政問題究其根源是:過去四十年全球化下,跨國企業和富裕階層的多重避税,使得政府税收穫取能力大為降低。同時税法中長期存在對資本回報的徵税低於對勞動力征税的情況,拜登主張實施更為嚴格的徵税和監管措施。
歷史上看,徵税能否改善收入和消費、縮小貧富差距,取決於加税所得的資金使用。這一次加税的結果會是什麼呢?
4月29日,美國總統拜登宣佈了新一輪的財政提案《美國家庭計劃》,計劃在10年內形成約1.8萬億美元的投資和税收減免。具體支出包括:
教育支出:5110億美元增加四年免費公共教育,縮小教育差距,讓更多人享受大學教育。
家庭和兒童補助:為兒童和家庭提供直接幫助,支出約4950億美元。
弱勢羣體減税:為美國家庭和工人減税,税收抵免金額約8000億美元。
加上3月提出的2.35萬億美元的《美國就業計劃》,拜登尚未落地的財政刺激規模超4萬億美元。為彌補鉅額財政赤字,加税是美國基建計劃和家庭計劃落地的必要前提。
一、拜登税改的三個重要部分——企業所得税、全球最低税、資本利得税
美國的財政問題究其根源是:過去四十年,跨國企業和富裕階層的多重避税,使得政府税收穫取能力大為降低。跨國企業及高管在全球化過程中獲取大量利益的同時,通過各國子公司間複雜的關聯交易使得在母國的應税收入減少,將利潤儘可能轉移到税率更低的國家,從而實現合理避税。2018年,美國400個最富有家庭的平均實際税率為23%,比美國底層50%家庭的24.2%還低了一個百分點。
第一,針對企業利用資本開支(折舊)抵税、無形資產抵税、利潤轉移至海外的避税策略,拜登主張使用新的更嚴厲的反税基侵蝕政策(「SHIELD」),設置更嚴格的規範和罰款措施以監管「税收倒置」的企業行為。相關的企業税改革具體涉及五個方面:
企業所得税税率從21%提高到28%。
實行更嚴格的跨國公司全球最低税率,鼓勵全球範圍內接受更高的最低税率,降低跨國企業將利潤轉移至別國的動力。
對賬面利潤超過20億美元的公司徵收15%最低税。根據華爾街日報估算,全美只有180家公司符合這一門檻要求,最終預計只有45家公司需要繳納這15%的企業税。
取消無形資產超額利潤的激勵措施,並對新的研發(投入)給予更慷慨的激勵;將美國公司海外子公司的全球無形資產低税收收入(Global Intangible Low Tax Income)税率從10.5%提高一倍至21%。
激勵清潔能源生產,取代化石燃料補貼,此外企業用於科技研發以及低收入可負擔住房等領域的投資可以獲得税收減免。
第二,拜登在企業税方面的改革與OECD第二支柱改革(BEPS——税基侵蝕和利潤轉移問題)的方向基本一致。
OECD對94個税收管轄區的名義公司所得税(CIT)税率進行的調查顯示,2018年未加權的法定公司所得税平均税率為24%(不包括沒有公司所得税或零税率的「避税天堂」)。其中,7個税收管轄區的法定公司所得税税率低於15%,1個税收管轄區的法定公司所得税税率低於10%。
提高美國企業税率至25%-28%將削弱美國的國際税收競爭力,美國將成為OECD國家中税率最高的國家之一。相對較高的企業税率使得企業有動機將利潤轉移至國外,因此美國需要同時推動國際税收改革(最低税率)。耶倫在4月7日的G20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上推動各國採納美國的建議,將全球最低税税率設定為21%,而目前第二支柱方案的設計是12.5%。
如果「全球最低企業税率」可以實現,各國政府同美國簽訂合約約定最低税率,那麼税率逐低競爭的情況可以得到改善。根據美國財政部測算,每年在美跨國公司的各種避税手段會使其損失5000億~6000億美元的公司税,2017年美國財富500強公司就在避税天堂藏匿了2.6萬億美元的離岸資產。税收計劃將會為美國帶回約2萬億美元的公司利潤,其中海外利潤税率的提高以及全球最低税率的設定可能對科技巨頭產生更大影響。
作為最低税率設定的交換,歐洲國家明確要求必須同時對科技巨頭的跨國收入徵收「數字税」,這也將定向打擊美國科技企業的海外利潤。
第三,針對税法中長期存在的對資本回報的徵税低於對勞動力的徵税的問題,拜登主張提高富人的資本利得和所得税税率,具體而言:
將應税收入超過40萬美元的最高個人所得税税率從現行法律規定的37%上調至39.6%;
將年收入超過100萬美元的羣體的資本利得税率從目前的20%提高到39.6%,再加上現有的投資收入附加税,這意味着針對投資者的聯邦税率可能高達43.4%。
加強税收執法,要求金融機構報告有關賬户流水的信息;增加對國家税務局的投資,確保將更多資源用於加強對高收者的税收審計。
二、美國加税往事
歷史上美國政府有過六次大規模加税,其中有四次是為了平衡戰爭開支:第一次世界大戰(1916-1918)、第二次世界大戰(1940-1944)、朝鮮戰爭(1950-1952)、越南戰爭(1968-1970),其餘兩次分別是大蕭條後的羅斯福新政,以及90年代初老布什和克林頓政府減緩財政壓力推出的《1990年監察預算調解法案》和1993年推出的《年度預算調整法》。
1929年,美國在胡佛政府自由放任的管理下爆發了資本主義歷史上最大的一次經濟危機,為了恢復就業和服務經濟,羅斯福下令整頓銀行業和金融體系;税收方面,羅斯福根據納税能力進行分級徵收,對公司徵收所得税,對個人徵收過分利得税,個人最高邊際税率逐年提高,1930年為25%,1932年提升至63%,1936年提升至79%,並對高收入人羣徵收遺產税和財產遺贈税。
1990年-1993年,老布什政府為了應對國防和醫療等社會公共開支的大幅上升,通過了《1990年監察預算調解法案》,將個人所得税最高邊際税率調整至31%。1993年克林頓政府推出了1950年以來最大規模的加税,支持其信息高速公路計劃,將個人所得税最高邊際税率從31%提高到39.6%,企業所得税率從34%提高到35%。
注:從左至右分別對應第一次世界大戰、羅斯福新政、第二次世界大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1990年監察預算調節法案》
注:從左至右分別對應第二次世界大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1990年監察預算調節法案》
三、提高企業税和個人所得税的影響
加税所得是否用之於民決定了居民實際可支配收入和消費的變化。戰爭期間賦税通常會導致個人可支配收入和消費支出的減少,而為基建計劃推行而增税時,收入調節和基建的溢出效應往往推升個人可支配收入和消費支出增速。
注:五次主要的增税時間,從左至右分別是羅斯福新政、第二次世界大戰、朝鮮戰爭附加税、越戰附加税、《1990年監察預算調解法案》。依據個人所得税最高邊際税率的持續時間劃定
美國個人所得税税收政策在調節美國財富分配上的作用呈下降態勢。1970年後,鬆綁的工資控制政策、全球化、大型科技公司壟斷和資產價格漲幅削弱了税改的作用,貧富差距進一步惡化。
因為戰爭而加税的時期,通脹往往上行(二戰、越南戰爭),體現出物資缺乏、財政支出氾濫的特徵。正常時期,通脹是收入、支出、貧富差距三者的結果。羅斯福基建時期,三者均有改善,通脹明顯上升;克林頓時期,收入、支出回暖,但貧富差距拉大,通脹反而放緩。全球化也是影響通脹的重要因素,一戰之後全球化的迅速衰減推高通脹,而克林頓時期正處於1980年代後開啟的第二波全球化浪潮中,加劇了通脹中樞的回落。
四、資本利得税並不影響貧富分化的長期趨勢
個人所得税僅僅對勞務收入徵税,勞動力收入基尼係數缺乏對資產價格變動的考量。美國貧富分化的根源,不是當下的收入差距,更多是長期的資產差距。由於富人和窮人已經形成難以逾越且日益擴大的資產鴻溝,如果僅僅依靠「收入税」,美國貧富分化還將繼續加大。哪怕是限制了富人財富增長的速度,由於總量效應,美國貧富分化還是會日益加劇。
美國政府為應對疫情所採取的多輪經濟紓困方案,從實際效果看,大部分通過房地產、股票增值流向了富人階層,僅美國億萬富豪2020年的財富就增長34%,增加了上萬億美元。在此基礎上,拜登主張的資本利得税上調被認為是能有效改善居民貧富差距的手段。
自1954年以來美國經歷了四次資本利得税大幅上調:
► 1969年,時任美國總統理查德•尼克松簽署了美國聯邦税法《税收改革法》,該税法旨在向高收入者徵税,提高了另類資本利得税率的長期税率。
► 1976年總統傑拉爾德•福特簽署通過税收改革法案,將資本收益的最低税率由10%提高到了15%,同時將長期資本收益的優惠税收待遇持有期從6個月延長至1年。
► 1986年裏根總統簽署了新的《税收改革法》,長期資本收益不再免税60%,將按照28%的常規税率全部繳納,最終提高了有效的資本利得税率。需要注意的是儘管資本利得税率在這段時間上調,個人所得税率邊際最高税率卻從50%大幅下調至28%,邊際最低税率卻從11%提高至15%,這是美國曆史上第一次個人所得税率向富人傾斜的改革。
► 2013年奧巴馬提高資本利得税用於醫改法案的融資,將資本利得税由20%上調至25%。
我們採用財富(net worth)在全社會財富中的佔比來衡量資本利得税的提高對貧富差距的影響。從結果上看,在1969、1976和2013年的三次税改中,有效資本利得税的提高均在短期降低了美國居民收入前0.01%的羣體的總財富佔比(1969年税改變化不大)。1986年的資本利得税税率上調作用小於富人個人所得税税率下調,故而貧富差距有所拉大。
但拉長來看,1980年後前0.01%羣體的總財富佔比跟隨美國股市市值不斷膨脹,資本利得税率的提高只是延緩了貧富差距拉大的速度,富人不會因此而永久降低資產的配置,貧富分化也無法得到根本改變。
五、結論:加税能否帶來平等?
凱恩斯認為:自由市場彷彿一頭不可預測、有時會非常危險的野獸,需要通過公共管理藝術來引導。二戰結束之後,美國的公共政策雖然長期打着凱恩斯主義的旗號,事實上卻跟凱恩斯日漸背離。
共和黨和民主黨分別是「小政府」和「大政府」的擁躉,但恰恰是每逢號稱重視「平衡預算」的共和黨執政,美國的赤字就會一路飆升。而民主黨在羅斯福之後逐漸疏離了凱恩斯,轉而接受保守的經濟觀念,強調財政緊縮,平衡預算。
里根在就職總統演講上曾説:「政府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政府本身就是問題。」里根政府通過減税、放鬆政府管制、增加軍費等措施修復了自由競爭機制,也終結了從大蕭條起主導美國政府執政理念近半個世紀的凱恩斯主義。
冷戰結束之後,美國自由資本主義所向披靡,主張放松管制的新自由主義成為不容置疑的金科玉律,即使是民主黨總統也是小政府傾向。克林頓宣稱:「大政府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拜登上任100天內,總共推出了6萬億的財政刺激計劃,類似於當年羅斯福的新政和約翰遜的偉大社會,無疑是一次凱恩斯主義的迴歸,「大政府時代」的呼之欲出是對40年前里根革命的一次反革命。
但是當前面臨來自共和黨的完全反對和民主黨的內部分歧。不管是基於意識形態還是政治鬥爭,共和黨已表示絕不會讓拜登加税方案輕易通過。在國會參眾兩院民主黨都難言具有壓倒性優勢的權力格局下,如何爭取民主黨內温和派和共和黨人的支持考驗拜登的政治智慧。從妥協的藝術看,加税方案如果獲得通過,勢必力度要有所減少,其對企業、富人加税的實際效果將更為削弱。
歷史上看,美國税收政策在調節美國財富分配呈下降態勢。加税大部分時候能縮小貧富差距,但改善也僅僅是短暫的。即使只是短暫的影響,也和資金使用有關。傳統基建和人力資本投資將讓勞動者相對受益,其落地概率較大,貧富差距得以暫時縮小。新能源基建將讓科技公司相對受益、高耗能的傳統企業相對受損,抬高能源成本也將加大貧富差距;由於遭到了共和黨利益相關者的強烈反對,預計落地規模較小。如果採用羅賓遜式的「直接發錢」,把資本收入分配直接給勞動者,比如楊安澤提出的UBI(universal basic income),則有可能加大滯脹的風險。總之,如果全球化、資本和技術的運用趨勢未得到根本改變,貧富差距難以得到長期有效改善。
編輯/ly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