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蕭北 喬雪 編輯：江 嶽
富豪與新貴
有資歷的財經記者們，大都不會忘記，那場發生在2008年11月中旬時的驚心動魄之事。
17日，全國1300家國美門店一切如常，顧客盈門，人頭攢動。數十萬名員工，如精密的機器零件般運轉，撐起這座龐大的線下家電零售大「工廠」。另一邊，位於北京的一座大樓外，警車突至，一聲令下，時任國美電器董事局主席的黃光裕被突襲的警察帶上手銬。
次日，消息在網絡傳開，但無人分得清真假與否。有記者的手機裏，甚至收到了來自國美員工探聽消息的短信。
一個星期後，首富入獄最終被證實。因涉嫌賄賂和挪用資金等，黃光裕被依法逮捕。
這是「胡潤百富榜」發佈第十年，繼2004至2005年蟬聯後，黃光裕第三次站在了C位。這樣的榜單，就像洪晃在《張大小姐》裏説的，「那個老外的買賣不要太好做喲，一邊是不要上榜的給他錢，另外一邊是要上榜的也在給他塞錢。」
也有人説黃光裕是花錢買排名，他不屑一顧：我煩死胡潤了，這個榜是個「通緝令」，誰上誰倒黴。
一語成讖。
這年的前半年，黃光裕活在高光裏。8月6日，北京奧運倒計時2天前，在天安 門的20號與21號燈杆前，84號火炬手黃光裕的媽媽坐在輪椅上從魯向東（原中國移動副總經理）手裏接過火炬，傳給兒子黃光裕。
在各大媒體的影像裏，黃光裕笑得喜不自勝。
這個從17歲就跟隨哥哥外出打拼的少年，終於不是被人看不起的「下九流」，24歲，他就是億萬富豪；35歲，再成為中國首富。而他的財富與榮耀，都因國美而來。
潮汕農村、只有大專學歷、毫無一技之長的黃光裕被譽為商界奇才，卑微出身為他的成功鑲上金邊，然而，有關他的一切神話，都在2008年11月的那個夜晚暫告段落。此時距離他成為奧運火炬手僅三個月，更為戲劇的是，2012年2月，魯向東也因收賄入獄。
鵬潤大廈即國美大本營18層那間宛如迷宮的辦公室從此無人，只留他的傳説在江湖流傳。國美神話也隨之墜落。
新舊勢力更迭，從來都是商業世界裏亙古不變的主題。
老黃落下，小黃崛起。
2007年，黃崢從Google離職，開始創業「拼系」帝國，他也不會想到，自己在12年後，會成為財富榜上那個潛在的新貴族。
商場如戰場，而今電商三分，舊主迴歸，新人攢動，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前浪與後浪
黃光裕和黃崢的故事線在2020年相交。
曾經的大家電線下零售霸主，與新晉的電商新貴，以優勢互補的方式完成了牽手。國美藉助拼多多的線上用户及流量優勢，抓一次互聯網轉型機遇，後者得以共享國美物流、售後服務等資源，提振平臺口碑與聲勢。
傳聞裏，黃光裕在獄中完成了這次戰略部署。
後浪兇猛——在故事線還是並行期時，兩位黃姓企業家，怕也沒有想過這場2020年的緣分。
黃崢在2006年展露頭角，那時候，創業不久的他，被導師段永平帶去參加巴菲特的天價午餐會。這位26歲的年輕人，正認真汲取導師段永平與巴菲特的經驗。
圖：拼多多創始人黃崢
而這一年的黃光裕，已經享有中國首富的榮光。
他榮歸故里汕頭，受到明星一般的待遇，被譽為「潮人驕傲」。《三聯生活週刊》一篇關於探訪黃成長時期的報道中還提到，一位家長喚他「比爾·蓋茨式」的中國偶像，希望這位企業家能夠給孩子們一些關於讀書的建議。
黃光裕説，自己的成功是努力加運氣的結果，如果他讀書了，國美的成就可能會更大。
黃光裕身上帶有濃重的早期企業家印跡。窮苦出身，白手起家，藉助時代更迭的機遇，以敏鋭的眼光，和非一般的勇氣闖出一番天地。如王石，從倒爺起步，成為今時的地產巨鱷。
黃崢的路徑恰恰相反：精英出身，卻通過做「五環外」的草根生意致富。
如今，這位浙江大學計算機系畢業的高材生，已經在阿里巴巴和京東割據的雙寡頭電商市場中穩穩立住。儘管早期平臺氾濫過山寨與低質產品，如藍月殼洗衣液、起能、立日牌洗衣粉、以及vivl智能手機之流，但憑藉「百億補貼」等策略，拼多多終於能挺起腰板説自己行的是「消費升級」之事，即，「讓安徽安慶人有廚房紙用，有好水果吃。」
這些故事，距離獄中的黃光裕，已經太遙遠。
即使身在牢獄，這位白手起家的創業者也牢牢把控着公司。2010年，他遠程指揮，把妻子杜鵑推向臺前，趕走了2010年覬覦權力的職業經理人陳曉。
即刻入獄，紛爭便起。彷彿一個昭示，國美行將衰落。
杜鵑曾動情地説，待他歸來，還一個更好的國美。但在主心骨黃光裕離開的這些年，潮頭隨時代變幻四處奔湧，關於零售的故事，早早變了天。
圖：杜鵑一直被視為黃光裕的左膀右臂
以阿里巴巴和京東為首的線上電商平臺，變革了傳統大家電零售行業，還在傳統零售領域攻城略池：阿里收購大型百貨連鎖銀泰商業，京東四下收購線下商超，打造服務閉環生態。
曾經與國美不相上下的蘇寧，抓住了轉型機遇，大推蘇寧易購，佈局文娛、金融全產業鏈，依附互聯網巨頭阿里巴巴，甚者，隨着張康陽，這位蘇寧二代的登場，人們和資本市場對年輕新貴的故事顯然更感冒。
回顧一下2019年這些勢力的成績。2019年《財富》世界500強中，京東以698億美元收入位於139名，阿里巴巴集團以561億美元收入排名第182位，就連老對手蘇寧都以370億美元排名第333位。
國美銷售收入成績是594億元，約為85億美元。和前幾位比，差的不是一個量級。
很難想象，獄中黃光裕是在怎樣的心情之下權衡利弊，最終決定將國美的棋局調轉方向，親近黃崢。或是因為這位同姓後輩的魄力，以短短三年登陸納斯達克，又以短短五年時間，坐上中國富豪榜第二位。
人類總願意偏向自己的同類。在黃崢身上，黃光裕或許瞥見過昔日的自己。
代際與更迭
6月24日，近年來多番被傳「即將出獄」的黃光裕，終於在這天獲得假釋。
有人期待這位昔日的中國首富乘風破浪，也有人唏噓大勢已去。前者高呼「王者歸來」，後者感慨「格局生變」。這場討論波瀾，如金庸筆下人物「任我行」，西湖牢底苦熬十數年，待重歸江湖，昭示一場廝殺上演。
只是，任我行重奪教主之位的復仇戲是一出爽劇，而獄中12年的黃光裕，並非武俠小説中恣意的高手，在不進則退的現代社會，他的選擇項很少。
畢竟，商業江湖不會因為某位高人的隱退，就放慢自己的腳步。商業本身是，人也是。
今日的江湖之中，黃崢風光如同十幾年前的黃光裕。
他是更迭者。
在電商革新線下傳統零售行業後，阿里巴巴與京東分食這塊蛋糕多年，拼多多逆勢崛起，使得阿里巴巴重啟聚划算、推淘寶特價版，又倒逼京東孵化京喜，被動迎戰。
三年造一家上市公司，這是後浪黃崢的成績。拼多多敲鐘上市那年，這位尚未被「五環內人們」完全接受的企業家，身家突破138億美金，一夜之間登上中國富豪榜第十三位，位在吉利集團李書福之後。
根據福布斯實時富豪榜數據，現在，黃崢以438億美金的身家位居第三名，榜首馬化騰身家553億，第二位馬雲445億——幾天前，黃崢財富甚至一度超越馬雲，成為僅次於馬化騰的男人。
拼多多的戰役已經進入第二階段，黃崢的下一個目的地是更廣闊的電商大生態。無論是持續的百億補貼，還是搭建品牌館、引入奢侈品官方，上線火車票等措施，拼多多正在去「五環化」。黃崢説，當平臺用户接近10億的時候，區分低線城市和一二線城市已經沒有意義。
伴隨以黃崢為代表的新生力量的崛起，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是，這場高手如林的江湖較量裏，國美日漸式微。
多種消息稱，其實黃光裕獄中一直遠程遙控國美。倘若屬實的話，他沒有錯過國美成長的這些年。
但並不如他起家時那些殺伐果斷，國美的成長總顯得有些滯後和缺乏膽量。
這些年，在線下零售、地產等傳統業務板塊之外，國美也先後涉足智能手機、互聯網金融、社交電商等新興版圖，只是很難有太大作為。
典型的例子是，2017年，國美自主研發的智能手機U7發佈，請來張若昀代言，這款手機定位「智慧家庭生態圈」，被寄希望於實現國美的全新轉型。但U7之前，國美自有品牌手機K1和U1，已經接連折戟。
有科技媒體統計，上述兩款產品發佈兩個月後，K1在國美商城的銷售數量為54台，U1為40台。如今，又有誰還記得U7呢？
於普通人而言，十二年，可以從草莽進化為顯赫權貴，於牆內的黃光裕而言，只能眼看光陰重複，如白駒過隙。
他或許也焦慮和恐慌，擔心自己從人中龍鳳退化為草芥梟雄。
但他終究已錯過了。從互聯網到移動互聯網，從2G到5G，他隔着高牆看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人，譬如黃崢，是在創造世界。
黃光裕出獄消息傳出後，有網友評述，倘若不是入獄，黃光裕就是今天的馬雲。這樣的邏輯本經不起推敲，阿里巴巴帝國的建立與鞏固，馬雲自身的魄力和魅力，顯然並不能簡單以「被取代」為衡量標準。姑且認為，這裏指的僅僅是「首富」的光環。
那麼，曾經的首富們，如王健林、丁磊、許家印，加上如今的「二馬」馬化騰和馬雲，他們的財富數字亦像人生般跌宕起伏，所以，又有誰能説得準，誰是永遠的第一呢？
第一不常有，而新貴常有，商業競爭永不眠，總會有前赴後繼的後浪們，撲向前浪，然後再被下一浪潮拍在沙灘上，一代又一代，交替更迭。
黃光裕如是，黃崢也逃不過。
編輯/R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