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晚点LatePost 作者:贺乾明 李梓楠
天才传记销售组合又多了一本
71 岁的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有 “天才传记作家” 的名号。不只是因为他本人有写作天赋,更因为他写过富兰克林、达·芬奇、爱因斯坦、乔布斯等许多天才的传记。在亚马逊上,这些作品被打包成 “天才传记” 组合销售,现在这个销售组合多了一本。
2021 年下半年,艾萨克森把下一个写作对象确定为埃隆·马斯克(Elon Musk)。此前,双方只在电话中聊了一个多小时,就敲定了这件事。艾萨克森要求 “像马斯克的影子一样”,参加他的每一场商业会议、家庭聚会,进入到特斯拉、SpaceX 的产线上,采访他的家人等。
因为是沃尔特·艾萨克森,所以马斯克答应了,给了他 “进入自己生活的权力”。作家还向马斯克强调,“你无法控制我写什么,这是一本传记。” 马斯克也应许了。
艾萨克森如何挑选写作对象,展现在他出版的著作序列中。2004 年,他写完富兰克林,正打算写爱因斯坦时,接到乔布斯的电话,对方说想要一起散步聊聊。见面后,乔布斯想让艾萨克森为他写一本传记。但艾萨克森认为乔布斯处于事业波动期,没答应,还反问他觉得自己 “适合作那个序列的下一个人选吗?”直到五年后乔布斯病重,艾萨克森开始写他的传记,并在其去世后不久出版,刷新了销量纪录。
在此之前,乔布斯曾建议艾萨克森下一个写达·芬奇:“因为你写的是能将艺术、科学与技术连接起来的人。” 艾萨克森写了达·芬奇。
艾萨克森每个月会花一周左右的时间跟着马斯克走进特斯拉、SpaceX,后来是 Twitter 的办公室,参加会议和家庭聚会。现在,他写完了 52 岁的马斯克的一部编年史,中文版 60 万字,厚达 600 页,细分为 95 个章节。
作为传记作家,艾萨克森的好奇心从来不在于 “钱”,不在于对方是一个新的 “首富”,而是其推动技术创新的一面。他在马斯克身上看到了许多与创新先驱相似的特质。他列举了一长串的名字:从托马斯·爱迪生到尼古拉·特斯拉、亨利·福特、史蒂夫·乔布斯、比尔·盖茨、杰夫·贝索斯、本杰明·富兰克林、列奥纳多·达·芬奇。
就这些名字中还活着的人而言,他认为马斯克比杰夫·贝索斯等人更有趣也重要得多。
“当今时代最有趣的人,” 艾萨克森这么形容。更夸张的时候他会说,“太阳系中最有趣的人”。
“他用电动汽车、太阳能和储能把我们带入可持续能源的时代,还把人类送入太空,将把我们带入太空探索的新时代。”2021 年 11 月,艾萨克森在《时代》杂志发了一篇文章阐述为什么这个人会被载入史册,用排比段落介绍了马斯克当时经营的特斯拉、SpaceX、 Neuralink、Boring Company 等公司如何改变了不同的领域。
毫无疑问,马斯克是一个好的写作对象,因为他能提供最精彩的冲突。但他这个人很多时候都不提供独家新闻,他只 “引爆”。这对写作者来说,又是一个很大的麻烦,他还有什么秘密吗?连传记都不是第一本了。
很多人熟知马斯克的人生故事线,连续创业二十多年,经历多次崩溃边缘,但做出来至少 3 家成功的公司,横跨汽车、航天、金融领域,因此成为世界首富,还与三个女人生育 10 个孩子。他的面孔出现在时代杂志的封面上,也出现在八卦流言小报上,他的推文随时引爆舆论。
与马斯克的通话结束 20 分钟后,艾萨克森的电话就被打爆了。因为马斯克又发了推文:如果你对特斯拉、SpaceX 和我的近况感到好奇,@WalterIsaacson 正在写一本传记。
新写作对象以最快速度向他展现了其个性里无法控制冲动的一面。这只是他看到的说明马斯克鲁莽的一个例子。
他很快就见识到了马斯克的 “不常规”(unusual ):一个无法控制冲动、对风险上瘾的人。
马斯克是屈指可数的创新者,但事情的另一面是他待人残酷无情,伤害了不少人,而且有些残酷实属没有必要。
艾萨克森用过去两年收集的素材,最想搞懂的一个问题——那个在马斯克心底驱使他的恶魔,是不是也是推动创新与进步必须的?
艾萨克森认为,当我们谈论马斯克时,应该清楚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他自己把 “创新” 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批评者常把这个人的 “残忍” 放在首要位置。怎么评价一个人有时是一个相当困难的哲学问题。作者提醒我们,该看看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问题背后是一个中肯提议:试着去理解人,理解人的复杂性。
“我们可以欣赏一个人的优点,同时指责他的缺点,但我们也要理解这些因素如何相互交织、难以割裂。理解他的人格整体,就要接受其中难以剥离的阴暗面。” 他写道。
艾萨克森认为自己的职责是呈现而非评判。“对于我们这些有机会与正在改变世界的人并肩而行的人来说,至少要试着写下这个故事的第一版。” 他说。
黑暗和光明在一个人身上交织
艾萨克森要求自己不成为马斯克本人故事线中的的哪怕一个小角色。“(跟访时)我会避免向他提出问题,只是观察。” 即使在马斯克沉默时,他也希望观察和体会他的沉默,而不是用什么问题打破它。
这是一个传记作家的自觉。“在生活中,我们可以只欣赏一个人好的一面,不喜欢黑暗的一面,而传记作者需要尝试搞清楚它们如何交织在一起,不能只挑其中的部分。”
在书中、在参加播客节目时,艾萨克森会引用莎士比亚的话说明他对人复杂性的认识,“所有英雄都有人格缺陷(flaws),有些英雄为缺陷所困,有些英雄以悲剧而终,而那些被我们视为恶棍的角色可能比英雄更加复杂多面。” 艾萨克森说,即便性格最为良善之人,他的人格也 “由缺点塑造”。
人们总让艾萨克森把这个新的传主与他以往的写作对象放在一起比较,尤其是乔布斯。艾萨克森提及写作《史蒂夫·乔布斯传》时的一段往事,他问苹果的联合创始人史蒂夫·沃兹尼亚克:乔布斯有必要这么刻薄、这么粗暴无情、这么沉湎于戏剧性冲突吗?对方的答案是,如果不这样,可能做不出麦金塔电脑,苹果可能也不会这么伟大。
艾萨克森把沃兹尼亚克对乔布斯的理解迁移到了马斯克身上:如果马斯克更放松、更可亲一点,他还会是那个要把我们送上火星、送往电动车未来世界的人吗?但这也不新鲜了,马斯克本人在娱乐节目周六夜现场上也是这么为自己辩护的:“我重新发明了电动车,我要用火箭飞船把人类送上火星。可我要是个冷静、随和的普通人,你们觉得我还能做到这些吗?”
艾萨克森希望读者从他精心编排的故事中自己得到答案。在《埃隆·马斯克传》中,特斯拉、SpaceX 取得突破时,经常与马斯克冷漠无情、残忍粗暴的表现关联在一起。比如 2017 年解决 Model 3 量产问题时,马斯克会因为一个机械臂调教有误差,当场开除带着行李在特斯拉上班将近一年、一周工作 7 天的年轻人。
哪怕没有难题要攻克,马斯克也会突然发飙。2021 年 7 月,SpaceX 已经历多重磨难,成为 NASA 稳定的可靠合作伙伴,是全世界领先的航天公司,下一个大目标是 20 个月后发射有望飞到火星的星舰(Starship)。但在一个周五深夜,马斯克忽然去了 SpaceX 办公室,发现没人上班,立即就爆发了。他对在场值班的员工咆哮:“我要看到大家都给我动起来!” 凌晨 1 点,马斯克发了全员邮件,要求不从事重点项目的员工立即回来加班。
最终的结果是,只用了 10 天时间,SpaceX 的员工就把火箭放到了发射台上,但受制于政府审批,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发射。马斯克满意了,说这件事让他 “对人类的未来重拾了信心”。
艾萨克森在书中写道:“这场被凭空制造出来的危机行动让团队保持住了硬核作战能力,也稍稍满足了一下马斯克头脑中对戏剧性的渴望。”
艾萨克森试图找出马斯克的驱动力来自哪里,以及为什么这个人呈现出如此特质:“对于我或任何传记作家来说,这通常可以追溯到童年。” 关于马斯克成长过程的细致描述是这本传记的一个增量。
在马斯克童年家庭生活的挖掘上,艾萨克森比过去任何写作者都更深入,至少获得了大量的理解主人公的线索。他采访了马斯克的最亲近之人,尤其是此前他人未能突破的父亲埃罗尔·马斯克,并拿到他的直接引语。2015 年出版的另一本马斯克传记中,作者阿什利·万斯(Ashlee Vance)试图联系埃罗尔,但收到了马斯克的警告。
与埃罗尔·马斯克的频繁交流帮助艾萨克森还原了马斯克的童年经历、理清这位父亲对马斯克的影响。
他把埃罗尔·马斯克形容成 “一名工程师、一个无赖、一个富有魅力的幻想家”,呈现了这个父亲对儿子造成的创伤、施加的影响,把他比作 “达斯·维达”(《星球大战》中带有悲剧与矛盾色彩的人物,因为身心俱毁坠入黑暗)。这些影响塑造了马斯克,成为他的一部分。马斯克的弟弟金博尔·马斯克说,父亲似乎有分裂人格,上一秒亲和有魅力,下一秒冷酷残忍。父亲不断的谎言还影响了他们的现实感。亲友们说,马斯克身上看得到他父亲的影子。但埃罗尔似乎很骄傲儿子承袭了他严苛的独裁风格,照搬到了马斯克和其他人的关系中。
马斯克的第一任妻子威尔逊·贾丝廷觉得,正因为他度过了那样的童年,“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人关上心门”。他变得冷酷无情,但也使他敢于冒险。“他学会了消除恐惧。如果你屏蔽了恐惧心理,那么也许你得屏蔽其他情感,比如快乐和同理心。” 众所周知,后两种能力马斯克确实不算具有。
马斯克另外三个孩子的母亲格莱姆斯觉得,童年带给他最深刻的制约就是:生活即痛苦。马斯克同意,说这让他的痛苦阈值变得非常高。
马斯克意识到并试图摆脱父亲的影响。贾丝廷会用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作为暗语,“警告他,他正在堕入黑暗。”
作家吉尔·莱波雷 (Jill Lepore) 在《纽约客》的一篇书评中称,艾萨克森太专注马斯克童年时期父亲的影响,而忽略了那时社会背景:“从《埃隆·马斯克》传中,我们不会知道,马斯克 4 岁时,大约 2 万名黑人学童举行抗议,全副武装的警察杀害了其中多达 700 人。”
在 2015 年出版的马斯克传记中,作者阿什利·万斯认为,类似的种族冲突事件是马斯克形成并强化 “人类需要拯救的信念” 的源泉之一。
艾萨克森没有建立这种直接因果式的关联。在他的呈现中,马斯克的性格不是受单一因素的影响——不是什么思维导图,而更像一副多视角、多线索、有时晦暗不明的图画。
他受父亲阴暗一面的影响,但也受益于母亲总是忙于生计从而带来的无拘束的时光。他身上确切的冒险基因也许更多地来自他外祖父。那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冒险家,在那个年代开私人飞机四处旅行。“会飞的霍尔德曼一家”,人们说。外祖父率领家人在沙漠中寻找失落之城,痴迷飞行,最后也死于飞行。
马斯克热爱物理学,在学校时对《圣经》的故事感到迷惑(“你说水分开了是什么意思?” 他问,“那是不可能的”。)而艾萨克森在他童年素材里翻检,找到其对火箭的痴迷的早年证据,还发现十来岁时马斯克在父亲办公室里,反复看一本描述未来伟大发明的书。而那本书触动他开始思考人类登陆其他星球的事情。
马斯克决心刚毅,艾萨克森发现了他 5 岁时就有惊人事迹说明其一旦决定就动摇不了。这让马斯克弟弟感到 “真的很吓人”“不可思议”。马斯克小时候就和人们后来注意到的那样,只要开始思考困难问题,就会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所有的感官系统都会关闭”。
在科幻小说和游戏中度过的时间深深地塑造了马斯克。《银河系漫游指南》在书中被提及 11 次。艾萨克森将它称为马斯克 “童年时代的启蒙 ‘圣经’”,将他从青春期的存在主义抑郁状态中拯救出来,启示他关注宇宙的终极问题,形塑了他的价值体系,还给他不苟言笑、很笨拙的性情里增加了一丝幽默感。
“马斯克对超级英雄们孤注一掷的热情印象深刻。” 艾萨克森呈现了马斯克如何为英雄主义着迷。他对作家说,“他们总想要拯救世界,但会内裤外穿或穿紧身铁衣,你仔细琢磨一下,就会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们的的确确是在试图拯救世界。”
马斯克的循环:从帽子里变出兔子,挡住头顶的剑,开始消防演习,变出下一只兔子
艾萨克森展现了马斯克 1995 年至今的多次创业经历,它们都拥有类似的叙事逻辑,像一个个循环。
马斯克对某个行业的现状的不满,渴望颠覆,通常是他一个创业故事的起点。颠覆又需要马斯克不安于现状,采用不寻常的方式。马斯克会给团队设定极难实现的时间点和预期,这有时让公司陷入危机,但马斯克和团队最终又能通过努力和智慧渡过难关。
1999 年 3 月创立互联网公司 X.com 时,马斯克志在颠覆传统银行业。从这时开始,马斯克的管理策略就是给一个任务设定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然后鞭策其他人去实现。乔布斯也这样做,他还会对同事说 “不要害怕,你们可以做到的。” 但马斯克不说这种话。
艾萨克森在书中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马斯克渴望风险的特质。2000 年,马斯克为了给 Paypal 联合创始人彼特·蒂尔展示自己的迈凯伦跑车有多快,在快车道上把油门踩到底,然后撞上了路堤,车身碎裂。马斯克不仅没被吓到,还笑着说:“至少迈凯伦展示了我的冒险精神。” 艾萨克森引用红杉资本合伙人鲁洛夫·博塔的话来解释这件事:车祸就像一个隐喻,他就喜欢扩大风险,破釜沉舟,让大家无路可退。
2002 年,SpaceX 联合创始人托马斯·穆勒给了马斯克已经缩短一半的梅林发动机研发时间表,但马斯克又要求穆勒再把时间缩短一半。
因为马斯克的激进,特斯拉在 2007 年和 2017 年两次陷入危机。特斯拉第一款车 Roadster 上市前一年,马斯克临时改变底盘设计,让团队无法使用从路特斯采购的现成底盘,需要在一年内重新设计并改变供应链。2017 年交付 Model 3 前,马斯克要求用机器人取代工人,提高工厂的自动化率。这个计划最终失败,特斯拉陷入产能地狱。马斯克又睡在工厂,拧螺丝、拆机械臂,特斯拉度过难关。
艾萨克森将马斯克采用的激进目标和策略视作特斯拉、SpaceX 成功的必然,这让马斯克的公司陷入危机,也让他造就非凡的事业。马斯克从未停止推动这样的循环,特斯拉、SpaceX 都是在一次次失败和危机中纠错、成长的。马斯克不仅激进,不仅有愿景,也有超强的执行力。
艾萨克森说马斯克和乔布斯的一个区别是,马斯克睡在工厂,而乔布斯甚至没去过手机装配线。马斯克不是像乔布斯那样,结合技术与艺术的 “指尖天才”,他是一个工程师,他信奉物理学。
在 SpaceX 创业期间,马斯克形成了自己的工作哲学 “五步工作法”,一是质疑每一项要求,二是删除要求中能删除的部分和流程,三是删减完后优化流程,四是加快流程周转时间,五是让流程自动化。
马斯克多次宣扬这套工作法,将其视为真理。艾萨克森在书中补充解释了这套工作法如何指引特斯拉和 SpaceX 的员工。马斯克要求员工保持疯狂的紧迫感,这是公司运作的法则;员工唯一要遵循的规则就是物理学定律,其他规则都只是 “建议”。
在艾萨克森笔下,对马斯克说 “不可能” 的员工几乎都被他开除了。马斯克判断一件事是否成立的标准是物理学,如果说 “不可能” 的原因不是物理学,马斯克会认为员工在撒谎或者偷懒。
艾萨克森认为,这源于马斯克在青年时期形成的哲学观,他认为物理学是理解世界最好的理论——“他见过违反法律的人,但没见过违反物理学定律的人”。
在 2021 年,艾萨克森决定写《埃隆·马斯克传》时,看上去不是一个好时机。马斯克身上延续十多年的这种循环在这一年停滞了。
这一年,马斯克的火箭公司 SpaceX 完成了美国 63% 的火箭发射任务。特斯拉卖出近 100 万辆汽车,市值超过丰田、福特、通用等汽车业巨头的总和,已经把马斯克送上世界首富的位置。
2021 年秋天,艾萨克森观察到,马斯克正处在 “忐忑不安的平静期”。一次,马斯克飞往墨西哥参加弟弟金博尔的派对,但他并不放松,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游戏。
由于情绪波动和抑郁,马斯克胃痛,有时会呕吐。马斯克让艾萨克森给自己推荐医生。他并不真正需要艾萨克森介绍医生,他更想向艾萨克森倾诉——无所事事带来的焦虑感。
2007 年到 2020 年,马斯克的痛苦停不下来。就像头顶悬着一把剑,他必须想尽办法,从帽子里变出 “兔子”,挡住头顶的剑。“变个戏法吧,再变个戏法吧,变出一连串小兔子在空中飞舞。如果下一只兔子没变出来,你就死定了。”
2021 年末,马斯克跟艾萨克森谈论了他在成为世界首富后他内心的焦虑。
那时特斯拉和 SpaceX 已远离危机。马斯克开始怀念在工厂里打地铺的日子。“如果不需要为生存而战,他心里就不踏实。” 艾萨克森说。
艾萨克森写过,乔布斯在去世前的几个月,还在向苹果公司的管理层传递自己对产品的想法。不安现状是创新者的特质,但艾萨克森了解到的马斯克还不止于此。
艾萨克森将马斯克形容成一个游戏成瘾、极度追求戏剧性的人。明明已经通关,却浑身躁动不安,急切地想进入下一关或开启的新游戏。
现实中没有足够多的挑战来让他持续战斗,马斯克就刻意制造戏剧性事件,让公司陷入他定义的 “危机” 中。自动驾驶日、太阳能屋顶安装、特斯拉量产地狱,这些事情本可以安稳完成,但马斯克喜欢拉响警报,逼迫所有人陪他一起进行 “消防演习”。
2022 年初,艾萨克森见证了另一次马斯克发起的消防演习——收购 Twitter。艾萨克森在这件事上没有看到严肃的使命感,他认为,马斯克买下推特是因为把 Twitter 当作游乐场。
“一开始我拿我这些发自初心的宏大使命往上套,结果发现 Twitter 套不进去,但我已经开始渐渐相信,Twitter 可以成为保护人类文明这一使命的一部分,在人类成为跨行星物种之前,给人类社会争取更多时间。” 马斯克为自己辩解。
一个遵循五步工作法的新循环又开始了。马斯克在收购 Twitter 半年内,裁掉了近 90% 的员工,这是五步中的第二步,简化和删除流程。
年末,马斯克又开始催促特斯拉的工程师设计一辆没有方向盘、油门和后视镜的汽车。“如果搞砸了,那是我的错,但我们要孤注一掷。”
宏大悲壮的使命感是出于自恋吗?
起初,艾萨克森认为,这个人表达的要上火星、要加速能源转型等使命只是一种鼓舞员工或脱口而出的话术。但艾萨克森逐渐确信马斯克的信念是真的,为此惊奇,“这不寻常”。
“我认为他的使命感不是被所谓的自恋情结,或者是金钱驱动的。” 艾萨克森与一位播客采访者争论说。
艾萨克森的叙事说明了马斯克在经营特斯拉和 SpaceX 时不计代价、不问个人利益。他的第一任妻子贾丝廷说,“马斯克从不谈钱,他觉得自己要么富可敌国,要么倾家荡产,没有第三种可能。真正吸引他的是他想解决的那些问题。”
艾萨克森这样描述 2001 年成立 SpaceX 前夕的马斯克:一个经历两次创业、已经赚了 2.5 亿美元的 30 岁青年,决定打造可以飞往火星的火箭。他对太空科幻小说有着赤子般的热爱,把科幻小说里的情节当作自己的事业。他对火箭的认知多数来源于 NASA 官网的资料和刚买的教材。Paypal 前高管、后来成为风险投资人的里德·霍夫曼根本理解不了马斯克的行为。他劝告马斯克,这件事没有意义,他会是下一个因为狂妄自大而倾家荡产的蠢蛋。但马斯克认为,他必须试一试,否则人类将永远被困在地球上。
2008 年,马斯克不得不依靠个人信用借钱来让特斯拉和 SpaceX 度过危机。身边的人劝他在 SpaceX 和特斯拉之间二选一,将资金集中用在其中一个。特斯拉和 SpaceX 代表了他的两个使命,他拒绝放弃任何一个。
马斯克反复向朋友解释自己的使命感来源:技术进步不是必然,它需要很多人为此不懈奋斗,马斯克要身体力行去推动航天技术;殖民火星能保护人类的意识不被核战争、气候变化摧毁;殖民火星能重燃人们对冒险的渴望,给人们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让人们真正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起初,马斯克只是希望为人类上火星出一份力,给 NASA 捐款。但他在检索 NASA 官网时得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信息,NASA 并没有上火星的计划。马斯克认为,除非自己来干,以革命性的方式制造火箭,否则没希望。
艾萨克森认为,马斯克真正特别之处,是拥有如此宏大的使命感,而且还如此悲壮、固执地相信,如果自己不去做,就无从实现。没经过任何人的同意,马斯克就决定肩负起人类的命运。
将自己的事业等同于人类命运之后,马斯克敌视任何影响自己使命推进的人或事,他向成为其阻力的人展现了残酷无情的一面。加速人类能源转型是宏大使命之一。为此,马斯克违规在疫情期间让工人冒着感染的风险加班。
艾萨克森在得知马斯克和比尔·盖茨的纠葛时加深了对此的认识。比尔·盖茨曾做空特斯拉,这让马斯克对比尔·盖茨充满敌意。马斯克向艾萨克森抱怨:“他太虚伪了,一边说自己关心气候变化,一边期望做空一家新能源公司获利。” 后来,盖茨给马斯克发了亲手撰写的慈善项目书,表达歉意。但马斯克不买账,“你是不是还拿着 5 亿美元的特斯拉空头头寸?”
当马斯克作出莽撞、会让公司陷入危机的决定,或者伤害身边人时,艾萨克森都会说,马斯克进入了 “恶魔模式”。
但艾萨克森没有完全批判马斯克的 “恶魔模式”。他引用了马斯克当时的女友格莱姆斯的说法:“‘恶魔模式’ 造成了很多混乱,但确实能帮他把破事儿都搞定。” 艾萨克森引用了马斯克母亲的说法来解释他缺乏同理心,说马斯克患有 “阿斯伯格综合征”。但艾萨克森也呈现了这个说法没有经过实证。
宏大使命打开了 “恶魔模式” 的开关。艾萨克森指出,可有时也成为马斯克一些迷惑行为的借口。马斯克向艾萨克森说了点实话,刚买下 Twitter 时,马斯克曾尝试给这个行为套上宏大的使命感,他发现这不成立。但马斯克渐渐让自己相信, Twitter 的使命是尽量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误解以延缓战争的发生,延续人类文明。
发自内心相信马斯克使命感的艾萨克森,没有帮马斯克在这一点上 “辩护”。艾萨克森在写到马斯克收购 Twitter 时,下了一个很重且与马斯克的使命感叙事相矛盾的判断:马斯克购买 Twitter 的出发点不是拯救人类文明的宏大叙事,只是因为他喜欢它, “众所周知,Twitter 是世界上最大的游乐场。” 艾萨克森说。
艾萨克森笔下的马斯克少有悔意,他压不住地恼火——那些不够优秀、低效的员工是在阻碍他的事业,阻碍人类文明的进程。马斯克在开除他们时没有犹豫,“愚蠢至极” 是他常说的一句话,实际上他从五岁开始就频繁使用这句话了。
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传教士了,最好还是当一个讲故事的人
“有时候,伟大的创新者就是与风险共舞的孩子,他们拒绝被规训。他们可能草率鲁莽,处事尴尬,有时甚至引发危机,但或许他们也很疯狂——疯狂到认为自己真的可以改变世界。”
艾萨克森这么结束了这本书,但显然批评家们不能对这本编年史满意。他们认为他按照时间顺序呈现大量细节的叙述方式有些平淡。
“看起来可能很平凡。” 艾萨克森反驳说,“打开《圣经》吧,上面有史上写得最好的开场句,就是 ‘起初’。”
批评家还认为作家对马斯克太仁慈了。他们认为,艾萨克森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有权力的人来看待——拥有如此大的权力却行事冲动、横行霸道、冷酷无情,这不会造成更大的危险吗?
“艾萨克森经常忽视马斯克的性格缺陷造成更大影响的时刻。”Vox 的书评人康斯坦斯·格拉迪(Constance Grady)列举了一系列艾萨克森在书中没有提到,但直接或间接因为马斯克无视规则造成的伤亡事件和数据,“因为他的权力、财富、平台和影响力,马斯克多次做出一些特立独行、违反直觉的事情伤害了许多人。”
比如,在 2018 年产能地狱的时候,马斯克让装配工人在缺乏防护的情况下工作来拯救即将破产的特斯拉,当时特斯拉的工伤率比其他车企高出 30%。这个细节,艾萨克森在 60 万字里只提了一句。
《金融时报》用一个例子指责了马斯克虚伪的一面——马斯克一面把自己视为气候救世主,一面又派私人飞机穿越美国去接一只宠物狗。艾萨克森也没有在书中提到这件事。
这些让艾萨克森和他的叙事遭受质疑,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略了这些素材?艾萨克森对他的传记对象如此仁慈,这对大众公允吗?艾萨克森暂未回应这些非常具体的意见。
艾萨克森的传记写到今年 4 月就结束了。但马斯克的故事还在继续,SpaceX 还在尝试再一次发射可以送人到火星的火箭 Starship;特斯拉更便宜、以无人驾驶为目标的下一代车正在研发中;Neuralink 正在招募志愿者进行脑机接口设备的人体实验;新成立人工智能公司 xAI 正在秘密研发挑战 OpenAI、Google 研发的大模型。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测。毕竟在 2021 年,不只是艾萨克森,甚至绝大多数人都无法预测马斯克会收购 Twitter 。短短的几个月,马斯克就再次刷新了人们对他的理解,他在社交媒体上挑衅亿万富翁扎克伯格,甚至定下了地点要与之决斗,现在不了了之,成为一场闹剧。
这可能是为马斯克写传的一个麻烦,也许艾萨克森需要补充的不仅是一个章节一个尾声,甚至还有下半部。
现在的马斯克已经不再只是造出畅销电动汽车、可重复使用火箭的天才工程师或者创新者。如今他的情绪影响到数亿人使用的社交媒体,甚至能影响一场战争。马斯克对自动驾驶汽车的态度激进,这让人怀疑他对普通人的生命安全是否足够重视。艾萨克森描绘的马斯克心中的恶魔,会不会失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对一个已经拥有惊人权力的人,除了赞赏他的发明、冒险精神,解释他的心魔、童年阴影外,传记作家是否有更多责任?至少,还把这样一个人比作 “拒绝如厕训练的孩子” 合适吗?
大学毕业后,艾萨克森曾在《时代》杂志工作 20 多年,从记者做到主编,认同客观、中立讲故事的原则。这一本传记发布后,艾萨克森不得不总是引用自己老师多年前的一番话来解释自己为什么 “仅仅是呈现”。
他的这位老师是小说家沃克·珀西(Walker Percy),他曾对年轻时候的艾萨克森说:“路易斯安那州(艾萨克森的家乡)有两种人:传教士和讲故事的人。最好还是当一个讲故事的人,世界已经有太多的传教士了。”
编辑/lambor
來源:晚點LatePost 作者:賀乾明 李梓楠
天才傳記銷售組合又多了一本
71 歲的沃爾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有 “天才傳記作家” 的名號。不只是因爲他本人有寫作天賦,更因爲他寫過富蘭克林、達·芬奇、愛因斯坦、喬布斯等許多天才的傳記。在亞馬遜上,這些作品被打包成 “天才傳記” 組合銷售,現在這個銷售組合多了一本。
2021 年下半年,艾薩克森把下一個寫作對象確定爲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此前,雙方只在電話中聊了一個多小時,就敲定了這件事。艾薩克森要求 “像馬斯克的影子一樣”,參加他的每一場商業會議、家庭聚會,進入到特斯拉、SpaceX 的產線上,採訪他的家人等。
因爲是沃爾特·艾薩克森,所以馬斯克答應了,給了他 “進入自己生活的權力”。作家還向馬斯克強調,“你無法控制我寫什麼,這是一本傳記。” 馬斯克也應許了。
艾薩克森如何挑選寫作對象,展現在他出版的著作序列中。2004 年,他寫完富蘭克林,正打算寫愛因斯坦時,接到喬布斯的電話,對方說想要一起散步聊聊。見面後,喬布斯想讓艾薩克森爲他寫一本傳記。但艾薩克森認爲喬布斯處於事業波動期,沒答應,還反問他覺得自己 “適合作那個序列的下一個人選嗎?”直到五年後喬布斯病重,艾薩克森開始寫他的傳記,並在其去世後不久出版,刷新了銷量紀錄。
在此之前,喬布斯曾建議艾薩克森下一個寫達·芬奇:“因爲你寫的是能將藝術、科學與技術連接起來的人。” 艾薩克森寫了達·芬奇。
艾薩克森每個月會花一週左右的時間跟着馬斯克走進特斯拉、SpaceX,後來是 Twitter 的辦公室,參加會議和家庭聚會。現在,他寫完了 52 歲的馬斯克的一部編年史,中文版 60 萬字,厚達 600 頁,細分爲 95 個章節。
作爲傳記作家,艾薩克森的好奇心從來不在於 “錢”,不在於對方是一個新的 “首富”,而是其推動技術創新的一面。他在馬斯克身上看到了許多與創新先驅相似的特質。他列舉了一長串的名字:從托馬斯·愛迪生到尼古拉·特斯拉、亨利·福特、史蒂夫·喬布斯、比爾·蓋茨、傑夫·貝索斯、本傑明·富蘭克林、列奧納多·達·芬奇。
就這些名字中還活着的人而言,他認爲馬斯克比傑夫·貝索斯等人更有趣也重要得多。
“當今時代最有趣的人,” 艾薩克森這麼形容。更誇張的時候他會說,“太陽系中最有趣的人”。
“他用電動汽車、太陽能和儲能把我們帶入可持續能源的時代,還把人類送入太空,將把我們帶入太空探索的新時代。”2021 年 11 月,艾薩克森在《時代》雜誌發了一篇文章闡述爲什麼這個人會被載入史冊,用排比段落介紹了馬斯克當時經營的特斯拉、SpaceX、 Neuralink、Boring Company 等公司如何改變了不同的領域。
毫無疑問,馬斯克是一個好的寫作對象,因爲他能提供最精彩的衝突。但他這個人很多時候都不提供獨家新聞,他只 “引爆”。這對寫作者來說,又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他還有什麼祕密嗎?連傳記都不是第一本了。
很多人熟知馬斯克的人生故事線,連續創業二十多年,經歷多次崩潰邊緣,但做出來至少 3 家成功的公司,橫跨汽車、航天、金融領域,因此成爲世界首富,還與三個女人生育 10 個孩子。他的面孔出現在時代雜誌的封面上,也出現在八卦流言小報上,他的推文隨時引爆輿論。
與馬斯克的通話結束 20 分鐘後,艾薩克森的電話就被打爆了。因爲馬斯克又發了推文:如果你對特斯拉、SpaceX 和我的近況感到好奇,@WalterIsaacson 正在寫一本傳記。
新寫作對象以最快速度向他展現了其個性裏無法控制衝動的一面。這只是他看到的說明馬斯克魯莽的一個例子。
他很快就見識到了馬斯克的 “不常規”(unusual ):一個無法控制衝動、對風險上癮的人。
馬斯克是屈指可數的創新者,但事情的另一面是他待人殘酷無情,傷害了不少人,而且有些殘酷實屬沒有必要。
艾薩克森用過去兩年收集的素材,最想搞懂的一個問題——那個在馬斯克心底驅使他的惡魔,是不是也是推動創新與進步必須的?
艾薩克森認爲,當我們談論馬斯克時,應該清楚最重要的問題是什麼。他自己把 “創新” 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批評者常把這個人的 “殘忍” 放在首要位置。怎麼評價一個人有時是一個相當困難的哲學問題。作者提醒我們,該看看這兩件事之間的關係。問題背後是一箇中肯提議:試着去理解人,理解人的複雜性。
“我們可以欣賞一個人的優點,同時指責他的缺點,但我們也要理解這些因素如何相互交織、難以割裂。理解他的人格整體,就要接受其中難以剝離的陰暗面。” 他寫道。
艾薩克森認爲自己的職責是呈現而非評判。“對於我們這些有機會與正在改變世界的人並肩而行的人來說,至少要試着寫下這個故事的第一版。” 他說。
黑暗和光明在一個人身上交織
艾薩克森要求自己不成爲馬斯克本人故事線中的的哪怕一個小角色。“(跟訪時)我會避免向他提出問題,只是觀察。” 即使在馬斯克沉默時,他也希望觀察和體會他的沉默,而不是用什麼問題打破它。
這是一個傳記作家的自覺。“在生活中,我們可以只欣賞一個人好的一面,不喜歡黑暗的一面,而傳記作者需要嘗試搞清楚它們如何交織在一起,不能只挑其中的部分。”
在書中、在參加播客節目時,艾薩克森會引用莎士比亞的話說明他對人複雜性的認識,“所有英雄都有人格缺陷(flaws),有些英雄爲缺陷所困,有些英雄以悲劇而終,而那些被我們視爲惡棍的角色可能比英雄更加複雜多面。” 艾薩克森說,即便性格最爲良善之人,他的人格也 “由缺點塑造”。
人們總讓艾薩克森把這個新的傳主與他以往的寫作對象放在一起比較,尤其是喬布斯。艾薩克森提及寫作《史蒂夫·喬布斯傳》時的一段往事,他問蘋果的聯合創始人史蒂夫·沃茲尼亞克:喬布斯有必要這麼刻薄、這麼粗暴無情、這麼沉湎於戲劇性衝突嗎?對方的答案是,如果不這樣,可能做不出麥金塔電腦,蘋果可能也不會這麼偉大。
艾薩克森把沃茲尼亞克對喬布斯的理解遷移到了馬斯克身上:如果馬斯克更放鬆、更可親一點,他還會是那個要把我們送上火星、送往電動車未來世界的人嗎?但這也不新鮮了,馬斯克本人在娛樂節目週六夜現場上也是這麼爲自己辯護的:“我重新發明了電動車,我要用火箭飛船把人類送上火星。可我要是個冷靜、隨和的普通人,你們覺得我還能做到這些嗎?”
艾薩克森希望讀者從他精心編排的故事中自己得到答案。在《埃隆·馬斯克傳》中,特斯拉、SpaceX 取得突破時,經常與馬斯克冷漠無情、殘忍粗暴的表現關聯在一起。比如 2017 年解決 Model 3 量產問題時,馬斯克會因爲一個機械臂調教有誤差,當場開除帶着行李在特斯拉上班將近一年、一週工作 7 天的年輕人。
哪怕沒有難題要攻克,馬斯克也會突然發飆。2021 年 7 月,SpaceX 已經歷多重磨難,成爲 NASA 穩定的可靠合作伙伴,是全世界領先的航天公司,下一個大目標是 20 個月後發射有望飛到火星的星艦(Starship)。但在一個週五深夜,馬斯克忽然去了 SpaceX 辦公室,發現沒人上班,立即就爆發了。他對在場值班的員工咆哮:“我要看到大家都給我動起來!” 凌晨 1 點,馬斯克發了全員郵件,要求不從事重點項目的員工立即回來加班。
最終的結果是,只用了 10 天時間,SpaceX 的員工就把火箭放到了發射臺上,但受制於政府審批,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發射。馬斯克滿意了,說這件事讓他 “對人類的未來重拾了信心”。
艾薩克森在書中寫道:“這場被憑空製造出來的危機行動讓團隊保持住了硬核作戰能力,也稍稍滿足了一下馬斯克頭腦中對戲劇性的渴望。”
艾薩克森試圖找出馬斯克的驅動力來自哪裏,以及爲什麼這個人呈現出如此特質:“對於我或任何傳記作家來說,這通常可以追溯到童年。” 關於馬斯克成長過程的細緻描述是這本傳記的一個增量。
在馬斯克童年家庭生活的挖掘上,艾薩克森比過去任何寫作者都更深入,至少獲得了大量的理解主人公的線索。他採訪了馬斯克的最親近之人,尤其是此前他人未能突破的父親埃羅爾·馬斯克,並拿到他的直接引語。2015 年出版的另一本馬斯克傳記中,作者阿什利·萬斯(Ashlee Vance)試圖聯繫埃羅爾,但收到了馬斯克的警告。
與埃羅爾·馬斯克的頻繁交流幫助艾薩克森還原了馬斯克的童年經歷、理清這位父親對馬斯克的影響。
他把埃羅爾·馬斯克形容成 “一名工程師、一個無賴、一個富有魅力的幻想家”,呈現了這個父親對兒子造成的創傷、施加的影響,把他比作 “達斯·維達”(《星球大戰》中帶有悲劇與矛盾色彩的人物,因爲身心俱毀墜入黑暗)。這些影響塑造了馬斯克,成爲他的一部分。馬斯克的弟弟金博爾·馬斯克說,父親似乎有分裂人格,上一秒親和有魅力,下一秒冷酷殘忍。父親不斷的謊言還影響了他們的現實感。親友們說,馬斯克身上看得到他父親的影子。但埃羅爾似乎很驕傲兒子承襲了他嚴苛的獨裁風格,照搬到了馬斯克和其他人的關係中。
馬斯克的第一任妻子威爾遜·賈絲廷覺得,正因爲他度過了那樣的童年,“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對他人關上心門”。他變得冷酷無情,但也使他敢於冒險。“他學會了消除恐懼。如果你屏蔽了恐懼心理,那麼也許你得屏蔽其他情感,比如快樂和同理心。” 衆所周知,後兩種能力馬斯克確實不算具有。
馬斯克另外三個孩子的母親格萊姆斯覺得,童年帶給他最深刻的制約就是:生活即痛苦。馬斯克同意,說這讓他的痛苦閾值變得非常高。
馬斯克意識到並試圖擺脫父親的影響。賈絲廷會用 “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 作爲暗語,“警告他,他正在墮入黑暗。”
作家吉爾·萊波雷 (Jill Lepore) 在《紐約客》的一篇書評中稱,艾薩克森太專注馬斯克童年時期父親的影響,而忽略了那時社會背景:“從《埃隆·馬斯克》傳中,我們不會知道,馬斯克 4 歲時,大約 2 萬名黑人學童舉行抗議,全副武裝的警察殺害了其中多達 700 人。”
在 2015 年出版的馬斯克傳記中,作者阿什利·萬斯認爲,類似的種族衝突事件是馬斯克形成並強化 “人類需要拯救的信念” 的源泉之一。
艾薩克森沒有建立這種直接因果式的關聯。在他的呈現中,馬斯克的性格不是受單一因素的影響——不是什麼思維導圖,而更像一副多視角、多線索、有時晦暗不明的圖畫。
他受父親陰暗一面的影響,但也受益於母親總是忙於生計從而帶來的無拘束的時光。他身上確切的冒險基因也許更多地來自他外祖父。那是一個無所顧忌的冒險家,在那個年代開私人飛機四處旅行。“會飛的霍爾德曼一家”,人們說。外祖父率領家人在沙漠中尋找失落之城,癡迷飛行,最後也死於飛行。
馬斯克熱愛物理學,在學校時對《聖經》的故事感到迷惑(“你說水分開了是什麼意思?” 他問,“那是不可能的”。)而艾薩克森在他童年素材裏翻檢,找到其對火箭的癡迷的早年證據,還發現十來歲時馬斯克在父親辦公室裏,反覆看一本描述未來偉大發明的書。而那本書觸動他開始思考人類登陸其他星球的事情。
馬斯克決心剛毅,艾薩克森發現了他 5 歲時就有驚人事蹟說明其一旦決定就動搖不了。這讓馬斯克弟弟感到 “真的很嚇人”“不可思議”。馬斯克小時候就和人們後來注意到的那樣,只要開始思考困難問題,就會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所有的感官系統都會關閉”。
在科幻小說和遊戲中度過的時間深深地塑造了馬斯克。《銀河系漫遊指南》在書中被提及 11 次。艾薩克森將它稱爲馬斯克 “童年時代的啓蒙 ‘聖經’”,將他從青春期的存在主義抑鬱狀態中拯救出來,啓示他關注宇宙的終極問題,形塑了他的價值體系,還給他不苟言笑、很笨拙的性情裏增加了一絲幽默感。
“馬斯克對超級英雄們孤注一擲的熱情印象深刻。” 艾薩克森呈現了馬斯克如何爲英雄主義着迷。他對作家說,“他們總想要拯救世界,但會內褲外穿或穿緊身鐵衣,你仔細琢磨一下,就會覺得哪裏怪怪的,但他們的的確確是在試圖拯救世界。”
馬斯克的循環:從帽子裏變出兔子,擋住頭頂的劍,開始消防演習,變出下一隻兔子
艾薩克森展現了馬斯克 1995 年至今的多次創業經歷,它們都擁有類似的敘事邏輯,像一個個循環。
馬斯克對某個行業的現狀的不滿,渴望顛覆,通常是他一個創業故事的起點。顛覆又需要馬斯克不安於現狀,採用不尋常的方式。馬斯克會給團隊設定極難實現的時間點和預期,這有時讓公司陷入危機,但馬斯克和團隊最終又能通過努力和智慧渡過難關。
1999 年 3 月創立互聯網公司 X.com 時,馬斯克志在顛覆傳統銀行業。從這時開始,馬斯克的管理策略就是給一個任務設定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然後鞭策其他人去實現。喬布斯也這樣做,他還會對同事說 “不要害怕,你們可以做到的。” 但馬斯克不說這種話。
艾薩克森在書中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馬斯克渴望風險的特質。2000 年,馬斯克爲了給 Paypal 聯合創始人彼特·蒂爾展示自己的邁凱倫跑車有多快,在快車道上把油門踩到底,然後撞上了路堤,車身碎裂。馬斯克不僅沒被嚇到,還笑着說:“至少邁凱倫展示了我的冒險精神。” 艾薩克森引用紅杉資本合夥人魯洛夫·博塔的話來解釋這件事:車禍就像一個隱喻,他就喜歡擴大風險,破釜沉舟,讓大家無路可退。
2002 年,SpaceX 聯合創始人托馬斯·穆勒給了馬斯克已經縮短一半的梅林發動機研發時間表,但馬斯克又要求穆勒再把時間縮短一半。
因爲馬斯克的激進,特斯拉在 2007 年和 2017 年兩次陷入危機。特斯拉第一款車 Roadster 上市前一年,馬斯克臨時改變底盤設計,讓團隊無法使用從路特斯採購的現成底盤,需要在一年內重新設計並改變供應鏈。2017 年交付 Model 3 前,馬斯克要求用機器人取代工人,提高工廠的自動化率。這個計劃最終失敗,特斯拉陷入產能地獄。馬斯克又睡在工廠,擰螺絲、拆機械臂,特斯拉度過難關。
艾薩克森將馬斯克採用的激進目標和策略視作特斯拉、SpaceX 成功的必然,這讓馬斯克的公司陷入危機,也讓他造就非凡的事業。馬斯克從未停止推動這樣的循環,特斯拉、SpaceX 都是在一次次失敗和危機中糾錯、成長的。馬斯克不僅激進,不僅有願景,也有超強的執行力。
艾薩克森說馬斯克和喬布斯的一個區別是,馬斯克睡在工廠,而喬布斯甚至沒去過手機裝配線。馬斯克不是像喬布斯那樣,結合技術與藝術的 “指尖天才”,他是一個工程師,他信奉物理學。
在 SpaceX 創業期間,馬斯克形成了自己的工作哲學 “五步工作法”,一是質疑每一項要求,二是刪除要求中能刪除的部分和流程,三是刪減完後優化流程,四是加快流程週轉時間,五是讓流程自動化。
馬斯克多次宣揚這套工作法,將其視爲真理。艾薩克森在書中補充解釋了這套工作法如何指引特斯拉和 SpaceX 的員工。馬斯克要求員工保持瘋狂的緊迫感,這是公司運作的法則;員工唯一要遵循的規則就是物理學定律,其他規則都只是 “建議”。
在艾薩克森筆下,對馬斯克說 “不可能” 的員工幾乎都被他開除了。馬斯克判斷一件事是否成立的標準是物理學,如果說 “不可能” 的原因不是物理學,馬斯克會認爲員工在撒謊或者偷懶。
艾薩克森認爲,這源於馬斯克在青年時期形成的哲學觀,他認爲物理學是理解世界最好的理論——“他見過違反法律的人,但沒見過違反物理學定律的人”。
在 2021 年,艾薩克森決定寫《埃隆·馬斯克傳》時,看上去不是一個好時機。馬斯克身上延續十多年的這種循環在這一年停滯了。
這一年,馬斯克的火箭公司 SpaceX 完成了美國 63% 的火箭發射任務。特斯拉賣出近 100 萬輛汽車,市值超過豐田、福特、通用等汽車業巨頭的總和,已經把馬斯克送上世界首富的位置。
2021 年秋天,艾薩克森觀察到,馬斯克正處在 “忐忑不安的平靜期”。一次,馬斯克飛往墨西哥參加弟弟金博爾的派對,但他並不放鬆,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大部分時間都在玩遊戲。
由於情緒波動和抑鬱,馬斯克胃痛,有時會嘔吐。馬斯克讓艾薩克森給自己推薦醫生。他並不真正需要艾薩克森介紹醫生,他更想向艾薩克森傾訴——無所事事帶來的焦慮感。
2007 年到 2020 年,馬斯克的痛苦停不下來。就像頭頂懸着一把劍,他必須想盡辦法,從帽子裏變出 “兔子”,擋住頭頂的劍。“變個戲法吧,再變個戲法吧,變出一連串小兔子在空中飛舞。如果下一隻兔子沒變出來,你就死定了。”
2021 年末,馬斯克跟艾薩克森談論了他在成爲世界首富後他內心的焦慮。
那時特斯拉和 SpaceX 已遠離危機。馬斯克開始懷念在工廠裏打地鋪的日子。“如果不需要爲生存而戰,他心裏就不踏實。” 艾薩克森說。
艾薩克森寫過,喬布斯在去世前的幾個月,還在向蘋果公司的管理層傳遞自己對產品的想法。不安現狀是創新者的特質,但艾薩克森了解到的馬斯克還不止於此。
艾薩克森將馬斯克形容成一個遊戲成癮、極度追求戲劇性的人。明明已經通關,卻渾身躁動不安,急切地想進入下一關或開啓的新遊戲。
現實中沒有足夠多的挑戰來讓他持續戰鬥,馬斯克就刻意製造戲劇性事件,讓公司陷入他定義的 “危機” 中。自動駕駛日、太陽能屋頂安裝、特斯拉量產地獄,這些事情本可以安穩完成,但馬斯克喜歡拉響警報,逼迫所有人陪他一起進行 “消防演習”。
2022 年初,艾薩克森見證了另一次馬斯克發起的消防演習——收購 Twitter。艾薩克森在這件事上沒有看到嚴肅的使命感,他認爲,馬斯克買下推特是因爲把 Twitter 當作遊樂場。
“一開始我拿我這些發自初心的宏大使命往上套,結果發現 Twitter 套不進去,但我已經開始漸漸相信,Twitter 可以成爲保護人類文明這一使命的一部分,在人類成爲跨行星物種之前,給人類社會爭取更多時間。” 馬斯克爲自己辯解。
一個遵循五步工作法的新循環又開始了。馬斯克在收購 Twitter 半年內,裁掉了近 90% 的員工,這是五步中的第二步,簡化和刪除流程。
年末,馬斯克又開始催促特斯拉的工程師設計一輛沒有方向盤、油門和後視鏡的汽車。“如果搞砸了,那是我的錯,但我們要孤注一擲。”
宏大悲壯的使命感是出於自戀嗎?
起初,艾薩克森認爲,這個人表達的要上火星、要加速能源轉型等使命只是一種鼓舞員工或脫口而出的話術。但艾薩克森逐漸確信馬斯克的信念是真的,爲此驚奇,“這不尋常”。
“我認爲他的使命感不是被所謂的自戀情結,或者是金錢驅動的。” 艾薩克森與一位播客採訪者爭論說。
艾薩克森的敘事說明了馬斯克在經營特斯拉和 SpaceX 時不計代價、不問個人利益。他的第一任妻子賈絲廷說,“馬斯克從不談錢,他覺得自己要麼富可敵國,要麼傾家蕩產,沒有第三種可能。真正吸引他的是他想解決的那些問題。”
艾薩克森這樣描述 2001 年成立 SpaceX 前夕的馬斯克:一個經歷兩次創業、已經賺了 2.5 億美元的 30 歲青年,決定打造可以飛往火星的火箭。他對太空科幻小說有着赤子般的熱愛,把科幻小說裏的情節當作自己的事業。他對火箭的認知多數來源於 NASA 官網的資料和剛買的教材。Paypal 前高管、後來成爲風險投資人的裏德·霍夫曼根本理解不了馬斯克的行爲。他勸告馬斯克,這件事沒有意義,他會是下一個因爲狂妄自大而傾家蕩產的蠢蛋。但馬斯克認爲,他必須試一試,否則人類將永遠被困在地球上。
2008 年,馬斯克不得不依靠個人信用借錢來讓特斯拉和 SpaceX 度過危機。身邊的人勸他在 SpaceX 和特斯拉之間二選一,將資金集中用在其中一個。特斯拉和 SpaceX 代表了他的兩個使命,他拒絕放棄任何一個。
馬斯克反覆向朋友解釋自己的使命感來源:技術進步不是必然,它需要很多人爲此不懈奮鬥,馬斯克要身體力行去推動航天技術;殖民火星能保護人類的意識不被核戰爭、氣候變化摧毀;殖民火星能重燃人們對冒險的渴望,給人們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讓人們真正期待新一天的到來。
起初,馬斯克只是希望爲人類上火星出一份力,給 NASA 捐款。但他在檢索 NASA 官網時得到了一個令人沮喪的信息,NASA 並沒有上火星的計劃。馬斯克認爲,除非自己來幹,以革命性的方式製造火箭,否則沒希望。
艾薩克森認爲,馬斯克真正特別之處,是擁有如此宏大的使命感,而且還如此悲壯、固執地相信,如果自己不去做,就無從實現。沒經過任何人的同意,馬斯克就決定肩負起人類的命運。
將自己的事業等同於人類命運之後,馬斯克敵視任何影響自己使命推進的人或事,他向成爲其阻力的人展現了殘酷無情的一面。加速人類能源轉型是宏大使命之一。爲此,馬斯克違規在疫情期間讓工人冒着感染的風險加班。
艾薩克森在得知馬斯克和比爾·蓋茨的糾葛時加深了對此的認識。比爾·蓋茨曾做空特斯拉,這讓馬斯克對比爾·蓋茨充滿敵意。馬斯克向艾薩克森抱怨:“他太虛僞了,一邊說自己關心氣候變化,一邊期望做空一家新能源公司獲利。” 後來,蓋茨給馬斯克發了親手撰寫的慈善項目書,表達歉意。但馬斯克不買賬,“你是不是還拿着 5 億美元的特斯拉空頭頭寸?”
當馬斯克作出莽撞、會讓公司陷入危機的決定,或者傷害身邊人時,艾薩克森都會說,馬斯克進入了 “惡魔模式”。
但艾薩克森沒有完全批判馬斯克的 “惡魔模式”。他引用了馬斯克當時的女友格萊姆斯的說法:“‘惡魔模式’ 造成了很多混亂,但確實能幫他把破事兒都搞定。” 艾薩克森引用了馬斯克母親的說法來解釋他缺乏同理心,說馬斯克患有 “阿斯伯格綜合徵”。但艾薩克森也呈現了這個說法沒有經過實證。
宏大使命打開了 “惡魔模式” 的開關。艾薩克森指出,可有時也成爲馬斯克一些迷惑行爲的藉口。馬斯克向艾薩克森說了點實話,剛買下 Twitter 時,馬斯克曾嘗試給這個行爲套上宏大的使命感,他發現這不成立。但馬斯克漸漸讓自己相信, Twitter 的使命是儘量消除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以延緩戰爭的發生,延續人類文明。
發自內心相信馬斯克使命感的艾薩克森,沒有幫馬斯克在這一點上 “辯護”。艾薩克森在寫到馬斯克收購 Twitter 時,下了一個很重且與馬斯克的使命感敘事相矛盾的判斷:馬斯克購買 Twitter 的出發點不是拯救人類文明的宏大敘事,只是因爲他喜歡它, “衆所周知,Twitter 是世界上最大的遊樂場。” 艾薩克森說。
艾薩克森筆下的馬斯克少有悔意,他壓不住地惱火——那些不夠優秀、低效的員工是在阻礙他的事業,阻礙人類文明的進程。馬斯克在開除他們時沒有猶豫,“愚蠢至極” 是他常說的一句話,實際上他從五歲開始就頻繁使用這句話了。
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傳教士了,最好還是當一個講故事的人
“有時候,偉大的創新者就是與風險共舞的孩子,他們拒絕被規訓。他們可能草率魯莽,處事尷尬,有時甚至引發危機,但或許他們也很瘋狂——瘋狂到認爲自己真的可以改變世界。”
艾薩克森這麼結束了這本書,但顯然批評家們不能對這本編年史滿意。他們認爲他按照時間順序呈現大量細節的敘述方式有些平淡。
“看起來可能很平凡。” 艾薩克森反駁說,“打開《聖經》吧,上面有史上寫得最好的開場句,就是 ‘起初’。”
批評家還認爲作家對馬斯克太仁慈了。他們認爲,艾薩克森沒有把他當做一個有權力的人來看待——擁有如此大的權力卻行事衝動、橫行霸道、冷酷無情,這不會造成更大的危險嗎?
“艾薩克森經常忽視馬斯克的性格缺陷造成更大影響的時刻。”Vox 的書評人康斯坦斯·格拉迪(Constance Grady)列舉了一系列艾薩克森在書中沒有提到,但直接或間接因爲馬斯克無視規則造成的傷亡事件和數據,“因爲他的權力、財富、平台和影響力,馬斯克多次做出一些特立獨行、違反直覺的事情傷害了許多人。”
比如,在 2018 年產能地獄的時候,馬斯克讓裝配工人在缺乏防護的情況下工作來拯救即將破產的特斯拉,當時特斯拉的工傷率比其他車企高出 30%。這個細節,艾薩克森在 60 萬字裏只提了一句。
《金融時報》用一個例子指責了馬斯克虛僞的一面——馬斯克一面把自己視爲氣候救世主,一面又派私人飛機穿越美國去接一隻寵物狗。艾薩克森也沒有在書中提到這件事。
這些讓艾薩克森和他的敘事遭受質疑,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略了這些素材?艾薩克森對他的傳記對象如此仁慈,這對大衆公允嗎?艾薩克森暫未回應這些非常具體的意見。
艾薩克森的傳記寫到今年 4 月就結束了。但馬斯克的故事還在繼續,SpaceX 還在嘗試再一次發射可以送人到火星的火箭 Starship;特斯拉更便宜、以無人駕駛爲目標的下一代車正在研發中;Neuralink 正在招募志願者進行腦機接口設備的人體實驗;新成立人工智能公司 xAI 正在祕密研發挑戰 OpenAI、Google 研發的大模型。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難以預測。畢竟在 2021 年,不只是艾薩克森,甚至絕大多數人都無法預測馬斯克會收購 Twitter 。短短的幾個月,馬斯克就再次刷新了人們對他的理解,他在社交媒體上挑釁億萬富翁扎克伯格,甚至定下了地點要與之決鬥,現在不了了之,成爲一場鬧劇。
這可能是爲馬斯克寫傳的一個麻煩,也許艾薩克森需要補充的不僅是一個章節一個尾聲,甚至還有下半部。
現在的馬斯克已經不再只是造出暢銷電動汽車、可重複使用火箭的天才工程師或者創新者。如今他的情緒影響到數億人使用的社交媒體,甚至能影響一場戰爭。馬斯克對自動駕駛汽車的態度激進,這讓人懷疑他對普通人的生命安全是否足夠重視。艾薩克森描繪的馬斯克心中的惡魔,會不會失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對一個已經擁有驚人權力的人,除了讚賞他的發明、冒險精神,解釋他的心魔、童年陰影外,傳記作家是否有更多責任?至少,還把這樣一個人比作 “拒絕如廁訓練的孩子” 合適嗎?
大學畢業後,艾薩克森曾在《時代》雜誌工作 20 多年,從記者做到主編,認同客觀、中立講故事的原則。這一本傳記發佈後,艾薩克森不得不總是引用自己老師多年前的一番話來解釋自己爲什麼 “僅僅是呈現”。
他的這位老師是小說家沃克·珀西(Walker Percy),他曾對年輕時候的艾薩克森說:“路易斯安那州(艾薩克森的家鄉)有兩種人:傳教士和講故事的人。最好還是當一個講故事的人,世界已經有太多的傳教士了。”
編輯/lambor